第152章 法利賽之蛇(十八)(1 / 2)

他與它 蓮鶴夫人 11149 字 9個月前

讚西佩默然了很久。

“你的心胸與晴天的海麵一樣寬闊,”她說,“這是我所不能及的。”

神造之物,其實並沒有道德觀念。

眾神賜予讚西佩隨機應變的智慧、醉酒的勇氣、絕佳的藝術資質,以及魅惑迷人的媚態,隻是不曾給她揚善抑惡的心。本質上說,讚西佩與潘多拉一樣,都是為了做不道德的事而來的。

潘多拉辜負了熱情款待她的人類眾生,毫不猶豫地打開了災禍的魔盒;讚西佩亦要在這裡拆散一對有情人,斷絕厄喀德納因為感知幸福,從而升起的對美好的向往,斷絕魔神反叛的一切可能。

所以,即便謝凝如此寬容善良地對待她,讚西佩仍然不會為自己的行為與目的生出一絲一毫的羞愧之情。隻有一點變故,連她的造物主們也未曾料到。

雅典娜給她變通的聰慧,原是為了增加她在蛇魔手中活下來的概率,畢竟,誘惑一位古老魔神,比潘多拉的任務還要難逾百倍。但謝凝的言論,無疑使讚西佩很快意識到了一件事——她還有選擇的餘地。

“我有的選,”讚西佩若有所思地說,“但實際上,我是沒有選擇的啊,多洛斯。在這裡,你即為我仁慈的主人翁,你為何要把虛無縹緲的妄想注入我的心胸呢?我真正的主人,乃是高天與聖山之上的眾神,我又怎麼能膽大包天地忤逆祂們的命令,轉身就走,不顧一切?那樣,我必然要被司雷電者擊打得粉身碎骨,落入萬劫不複的境地。”

謝凝“嘖”了一聲。

“幸福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你有沒有聽過這句話?哦,沒有,那我說,這句話講的是……嗯,原生家庭,很重要!”

看到讚西佩露出困惑的眼神,謝凝大言不慚地開始給她胡掰:“你看,神創造你,神是你的父母。有問題嗎?”

讚西佩:“你可以這樣斷言。”

“一個人,是沒法選擇自己的父母的。有問題嗎?”

讚西佩:“是的,孩童自然不能選擇他們要在哪位母親的懷抱中出生。”

“那神在創造你之前,有沒有問過你的意見?沒有吧。既然他們未經你的允許,讓你誕生,那這就是個畸形的、不健康的原生家庭。他們要求你做的事,你也沒必要,一定得遵從他們啊?”

聽了現代人大逆不道的發言,讚西佩花容失色,美目圓睜:“切勿說出這樣罪惡的言語呀,你這話,就像老鷹生來是為了被鴿子追擊,老虎亦為羊群奴役一樣,若要被眾神聽見,祂們必然要設法將你毀滅!”

她的心臟砰砰直跳,不知是因為恐懼,還是因為聽到這種驚世駭俗之語的震撼。讚西佩緊張地四下探看,儘管她心裡知道,厄喀德納在這裡設置了遮蔽神明眼目的濃霧,她仍然止不住地為此感到驚慌。

“我們還是說點彆的罷,”她急忙轉換了話題,“你與厄喀德納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在我看來,你們分明是一對相戀的愛侶,祂不愛你的話,是不會為了你懲治那些妖魔的同胞的。”

……你們這都是打哪兒來的八卦?

謝凝歎了口氣,他沒多說什麼,隻是含糊道:“我沒有答應他,我不能。”

“啊,”讚西佩理解地點頭,“我明白了。女神雅典娜對我說過,你的親緣尚未斷絕,你是不會在這裡久留的。”

謝凝心裡很不舒服,打心眼裡,他看不起那些神的決策。因為他是人類,有著“不可控的貪欲”,他們就開始杞人憂天,擔心厄喀德納會被自己挑唆起來,再次燃起反叛攻打奧林匹斯山的渴望,還搞出了美人計版本的特洛伊木馬,送個二號潘多拉,到地宮來挑撥離間他跟厄喀德納的感情。

幸虧謝凝是個受過開明教育的現代人,觀點與作風都與這個時代截然不同,厄喀德納又傻乎乎的一根筋,要不然,還真有可能叫奧林匹斯神得逞。

他委實想對那些神說,你那個破永生有什麼好惦記的?你要說可以直接把我變成畫畫小天才,我或許還能眼饞一下。

“我和他……很難有結果,”謝凝說,“與其這樣,彆做出承諾更好。”

謝凝非常喜歡貓貓狗狗,但在大街上見了流浪的小動物,他很少上去招惹撫摸。他心裡清楚,愛撫是沒有成本的,街頭隨手施予的溫情更是不值錢的,他不能看見那些瘦骨嶙峋的小狗,因為他隨便地摸一摸頭、喂一根火腿腸,就充滿期盼地跟在他身後,執著地搖著尾巴,等待這個人類可以帶它們回家,給它們一個遮風擋雨的屋簷,三餐穩定的熱飯,以及愛。

謝凝的心太軟了,少有的幾次,他快步走開,又忍不住回頭看那些臟兮兮的流浪狗,他看它們慢慢停止跟隨,最後站在原地,隻用一雙眼睛愣愣地望著他。那時候他年紀小,再回頭,走不出太遠,謝凝就在大街上哭開了,像是一腳踢開了一顆真心,他自己的心也跟著脆弱地發疼。

“可……”

讚西佩張開嘴,她剛剛說了一個字,謝凝就抬起頭,將食指放在嘴唇上,“噓”了一聲。

頭頂的岩壁發出窸窸窣窣的鬼祟細響,謝凝聽著無比耳熟。他沉默了一會,出聲問道:“厄喀德納,是你在偷聽嗎?”

聲音驟然停了,片刻後,厄喀德納氣哼哼地用尾巴拍了一下岩壁,很大聲地遊開了。

謝凝忍不住笑了起來,不知何故,他對感知厄喀德納這件事,有著自己的獨一套手段。不管厄喀德納是藏在黑暗裡,潛在密室內,還是什麼也不做,隻用他的神力偷聽,謝凝都能察覺到。這有效地製止了魔神的窺探欲——他一星期隻見讚西佩三次,一次不超過兩小時,就這樣,厄喀德納依然要嫉恨得發瘋。

他離開了蛇魔的視線,厄喀德納就在王座上顛來倒去,四處亂掛,對仆從的處罰也異常嚴苛。平日裡可以寬容放過的小事,現在全成了不可饒恕的大錯。

他非要把地宮攪得淒風苦雨、不得安生,一直等到謝凝回來,他才重新眉開眼笑,恢複成心滿意足的和氣樣子。

“好了,他走了,”他笑著說,“我們說點彆的。你上次講,你的天賦……”

得了他的準許,讚西佩才敢開口:“啊,是的,天賦。請你告訴我,你在作畫時,會對藝術產生什麼樣的聯想?在講述一個故事時,你會苦惱嗎,因為你不知該如何表現它?”

“我會,”謝凝誠實地坦白,“比如在顏色上的選擇,在我還是初學者時,我會對上色,感到茫然。因為顏色太多了,不知道什麼樣的搭配會好,隻能一次次嘗試,就好像……像在大海裡撲騰,選一滴水。”

“我明白了,”讚西佩說,“或許我的話語並不貼切,多洛斯,但對我來說,要在一塊大理石上雕琢怎樣的形態,是不需要沉思太長時間的。靈光恰如一道閃電,精準地擊中我的頭頂,使我感到無名的戰栗,我知道,就是這樣,我不用再猶豫,也不必再更改。”

謝凝懷疑地問:“就是這樣?”

“就是這樣。”讚西佩點點頭。

厄喀德納帶給他的快樂轉瞬即逝,沮喪籠罩在謝凝頭頂,他忽然意識到了自己的可笑。

任何生來就有的東西,全可以被稱作本能。天才沒法回答你在創作上的問題,正如人沒法回答一條魚,要如何在陸地上呼吸。

看出他失魂落魄的氣情緒,讚西佩不由握住他的手,詫異於他奇怪的執著。

“多洛斯呀,你真像一個在岔路邊眺望的小孩子。小孩子是不知道放棄,不知道回頭的,他們隻會固執地一直跑下去,直到發現自己早在幽深的叢林中迷失方向,才會懼怕地大哭起來。”她皺著眉頭,“在我看來,神明談論你的時候,你的才華已使阿波羅感到一陣忌憚的不悅了,可你還不滿足,還要再向上貪心地伸手——如果能夠的話,你這種貪心,必定要支撐你去灼燒的地漿中抓取,去死神的袍襟中探尋的啊。”

謝凝訕訕地縮回了手,嘟噥道:“那倒不至於……”

他們又說了一些話,兩個小時轉瞬即逝,離開讚西佩的房間,謝凝走不出幾步遠,身體就為之一輕。

他被厄喀德納的蛇尾卷著舉起來,顛進了對方懷裡。謝凝早就對“當掛件”的事習以為常了,便由著他抱來抱去。

“你和她說什麼了?”厄喀德納板著臉,試圖在他的人類麵前表現出一點逼問的威嚴,但在謝凝眼裡,他的表情就像一隻臭著臉的大貓,可樂得要命。

“什麼都沒說,光練了一下口語。”謝凝笑眯眯的,在蛇魔下巴上戳了戳,被厄喀德納警覺地抓住他的手,信子遊走,嘶嘶地一舐。

“她抓了你的手嗎!”嘗出不對勁來了,厄喀德納頓時大發雷霆,“她好大的膽子,居然逾矩地觸碰你的肢體,我就知道她是不懷好意的……”

謝凝一下擰住他的鼻子,厄喀德納吃驚地吐出黑舌,因為他不得不甕聲甕氣地講話。

“喂,碰我怎麼了,碰一下又不會掉肉!”謝凝不客氣地說,“不要這麼小氣嘛。”

厄喀德納又要惱成一袋大土豆了。

因為他小心收攏著獠牙中的不儘毒涎,他的唾液可以算是無毒的,蛇魔狠狠地拿分叉黑舌卷著人類的手指、手心、手背,並且在心中堅決地表意:等回到他們的寢宮了,他一定要把多洛斯從頭到腳都舔得濕透,讓他沾滿屬於魔神的氣息。

他就這樣氣悶地遊了一路,到了吃飯的時候,厄喀德納特地挑起一個相關的話題:“多洛斯,你的功課做的如何了,有沒有從神造之物那裡求得你所需要的奧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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