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凝沒忍住,從嗓子眼裡迸發出一聲笑,趕忙偽裝成咳嗽聲——可惜太遲了,厄喀德納狐疑不已,察覺到了不對勁,一扭頭,便看到了謝凝壞心眼的情狀。
他馬上反應過來,原來愛人正在捉弄他。
“好哇!”厄喀德納氣呼呼地說,“又壞又狡猾的多洛斯,這下我非得懲罰你不可了!”
謝凝自食惡果,被按著罰了兩個多小時,差點隻能爬著走路。
他趴在厄喀德納的胸膛上,渾身是汗,又貪戀親密貼近的感覺,不願動彈,於是拿手指頭玩弄著伴侶又長又滑的頭發。玩了一會,他低聲問:“你覺得,我應該給他回信嗎?”
蛇魔沉浸在全然的幸福裡,他的長尾冰涼柔軟,一圈圈地纏著人類發汗的滾熱皮肉,時緊時鬆地纏繞遊走時,他也暖洋洋地飽足著,因此,他這時針對英雄的說辭,就不是那麼刻薄了。
“那是一位人與神所生的,半神的英雄,”厄喀德納低聲說,“我們不要與他有任何來往,這才是最好的,因為他不能理解我們,也不會理解我們。但凡你在回信中稍稍透露出一點阿裡馬的消息,與我有關的隻言片語,啊,他勸告憐憫的來信一定會像雪片一樣滔滔不絕地飛過來,因為他認定你在這裡過著悲慘的生活,被我毫無人道地拘禁著。接下來,他說不定還在心裡動著拯救你的念頭,要與你商討如何逃出這裡,去過俗世的安穩生活呢。”
謝凝被他的腦補逗笑了,他想了想,說:“那我就不回了吧。”
“這樣是最好的!”聽見他的話,厄喀德納心滿意足,把他抱得緊緊的,“這樣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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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菲律翁還在童年的時候,他的父親,身為大河之神的阿爾普斯,曾經為他請來當世最負盛名的女預言家曼托,預言這孩子的命運。
曼托是阿波羅的祭司,受著太陽神的寵信,得以像半神一樣長壽。她仔細地看了看這孩子的麵貌,斷言道,他的人生存在著許多撲朔迷離的岔路,總之,他可能像英雄一樣死去,在付出沉重的代價之後,上升為天上的星座;也有可能籍籍無名地度過一生,然而壽終正寢,一生無病無災。這兩種道路沒有優劣之分,隻看他的選擇。
曼托走後,河神望著他的小兒子,捋著濕漉漉的胡須,說:“我是你的父親,自然指望自己的兒子能夠平安無事地活到老死,在神明的子嗣中,這種結局不算常見,但也絕不是沒有。你呢,我的兒子,你是如何考慮的?”
年幼的菲律翁已然從女祭司的話語中,燃起了雄心勃勃的鬥誌。在他看來,這正如自小聽到的故事一樣:赫拉克勒斯在道路的分叉口,遇到了“美德”與“享樂”的婦人,兩者全極儘好處,勸說他走自己的那個方向。赫拉克勒斯選擇了“美德”,於是他完成十二項震動世界的壯舉,並在神祇的行列中,享有永生的名望。
“這便是我自己的美德和享樂!”菲律翁說,“啊,但願我如赫拉克勒斯一般,留下不竭的威名與榮耀。我是神明的兒子,自然是要像英雄一樣死去的!”
他的父親聽了他說的話,隻是長長地歎息,並且含著一種憂傷的顧慮,回到自己水下的宮殿去了。
現在,菲律翁坐在大浪顛簸的船頭,一望無際、波濤洶湧的大海,恰如他此刻的心情。
在他把假冒神子的少年送到阿裡馬,返程回去之後,老國王就從昏迷中醒來了,公主安忒亞將這件事告訴他,老國王尚且沉浸在喪子的痛苦裡,隻是沉默著不說話。三個月後,兩位原本應該葬身海底的王子,竟意外地出現在宮門外,衣衫襤褸,像乞丐一般狼狽,但他們終究還活著。
王國上下一片歡慶,國王也精神大振,為失而複得的兒子感到狂喜。然而喜悅過後,總有晦澀的陰雲,時不時地掠過老國王的前額,使他間歇地沉悶。
“菲律翁呀,也許我不能與你神祇的父親相提並論,但我將你當成我的另一個兒子那樣看待。”私下裡,老國王向他吐露心事,“自從多洛斯走後,我時常想著我們是如何地虧待了他。他對這個國家有恩,我們卻放逐了他,把他當成致死我兒子的凶手,給予了他不幸的結局。這難道是一個高尚的國家應當做的嗎?我不能責怪我的女兒,我知道她是為了這國的福祉,為了她親戚的安危,可她犧牲了一個無辜的、聾啞的人,這也是不能辯駁的!”
菲律翁懷著隱而不發的內疚,安慰老國王:“老人家,縱使他是口不能言、耳不能聽的聾啞人,被當做神子的行為,也是十分褻瀆的,何況,他不是沒有死在可怕的厄喀德納手中嗎?我聽見南來北往的船隻送來的消息,他們說,為了一個人類少年的緣故,那魔神竟然停止了人祀,使強橫的奇裡乞亞,失去了一個四方征戰的理由。”
老國王緊縮的眉頭打開了,他像是解開了一個心結,小聲追問:“這是真的嗎?我寧願這是真的,我送給他多洛斯的名字,不是為了要叫他死於毒蛇噬咬的!”
又過去了三個月,一則消息順著各國的海岸線傳開:在奇裡乞亞的國土上,居住著一位技藝能夠與神明比肩的藝術家,世人都以得到他的畫作為榮。兩位商人路過艾琉西斯時,也來拜訪了這富饒宮廷的主人,在這裡,他們展示了許多珍稀的商品,其中就有一副筆觸截然不同的畫,寥寥數筆,便畫出了被日出映照的熠熠生輝的雪山,仿佛海麵上起伏的泡沫波紋。
神祇在奧林匹斯的山巔,望著人間的一舉一動。他們即刻在老國王心中激起了高漲的、脫罪的慶幸之情,以至於他從王位上猛然站起,眼神發亮。
這天夜晚,國王來到菲律翁的住所,向他提出了自己的請求。
“去幫我看看多洛斯吧!”他強烈地懇求,“如果可以,請你救他出來,就當實現我這個將死之人的心願。我一生都仁善地待人,我不願知道,曾經有個無辜的少年,在我的國度裡成了不名譽、不道德的犧牲品。那樣,當我下到至福樂土的時候,我的先人會怎麼看待我,冥間的神祇又會怎麼審判我呢?”
出於相通的歉意,菲律翁答應了遠征的要求。現在,他的船隻破開浪花,他即將第二次踏上奇裡乞亞的土地,這一次,他卻是懷揣著偉大的使命而來的:命運女神的神諭早有決斷,厄喀德納隻能為半神的英雄所殺。
他帶著堅定的信心,暗暗地思索,大約這便是他的十二試煉,是他需要在烈火和猛毒中攫取的光榮,亦是他需要彌補的錯誤——殺死厄喀德納,救出他昔日誤解的少年。
船隻靠岸了,菲律翁踏上海灘,持著光耀的青銅盾牌,以及曾經斬殺過毒龍的寶劍。就在這時,他聽到了密林深處傳來的遙遠呼救聲,便和他的士兵一齊全副武裝地湧進林中,找到了一位正躲在岩石上,與一條流著毒涎的大蟒蛇僵持的老婦人。
“救救我呀,那披著盔甲的英雄!”老婦人急切地喊叫,“這畜牲想吃了我呢,憑著生我的父母,以及養育我的養父母發誓,你若救了我的命,我就給你極大的獎賞,並且讓眾人都讚頌你的勇武。”
菲律翁大步上前,蟒蛇於是調轉蛇頭,朝他發起攻擊。它彈起巨大的蛇軀,蛇牙穿透了盾牌上的五層牛皮,隻是沒有穿透第六層,菲律翁舉起寶劍,一下砍得毒血四濺,蟒蛇激烈地抽動尾巴,想將他絞死,但他馬上砍了第二下、第三下,悍然斬斷了蛇頭,使它徹底死去,毒牙還頑強地掛在盾牌上搖搖欲墜。
“下來吧,那老人,”菲律翁喊道,“這畜牲再也不能活過來了,你是安全的!”
老婦人落在地上,朝他走過去,菲律翁這時才發現,她的麵容儘管衰老,儀表卻無比高貴,猶如一位神明似的。老婦人站在他麵前,口角含笑,對他說:“我認得你,你是阿爾普斯的凶猛的兒子,你比你的父親還要勇敢!告訴我,阿爾普斯的兒子,你有什麼煩惱,需要我來援助你?”
這下,菲律翁毫不懷疑,他幫助的老婦人是某位神祇的偽裝,這則是神對他的考驗。他高興地說:“宙斯憐憫!實際上,我是為了要征討可怕者厄喀德納而來的,我要從祂的利爪中,救下一位少年,當日是我將他送來了這苦海,現在,同樣該由我帶他出來了。”
“啊,阿爾普斯之子,你怎麼能夠肯定,他能自願跟你離開呢?”老婦人問,“他可是與魔神相愛的人。這世上原有兩樣愛情,一樣是與正義、善良的人相愛,這能使你也從正義與善良中獲益,變成一個更好的人;一樣是瘋狂、野蠻、不受控製的愛,它能讓人失去尊嚴,健全的男女最好祈禱自己不受這種愛的損害。毫無疑問,他經曆的是後一種愛呀。”
菲律翁正在遲疑,老婦人已經從懷裡掏出一個金瓶,放在他手裡,笑著說:“若你肯聽一位老者的話,就請你悄悄地邀他出來,並且用盛宴向他請罪,在那裡,你好委婉和善地提出你的請求。你看他願不願意跟你走,遠離那魔神的毒害。倘若他不願意,你就將這瓶中的液體喂給他。”
菲律翁情不自禁地問:“這是什麼?”
“能夠使他心眼清明,擺脫魔魅的東西。”老婦人微微一笑,“到時候,那少年是一定會跟你離開的。他一走,厄喀德納便要驚慌失措,向你的寶劍展示出所有的弱點。”
菲律翁握著瓶子,老婦人卻突然消失不見了,恍惚中,他看到了一位高大美麗、頭戴寶冠的女神,從雲端上升到了無垠的蒼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