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問此間(十)(2 / 2)

他與它 蓮鶴夫人 11367 字 9個月前

“你要讀就好好讀,我又不是你的家長老師,還在這種小事上管你。”他道,“這樣縮到被子裡,像什麼樣子。”

劉扶光哼哼地倒在床上,如同一攤懶散的麵糊糊,毫無形象可言,更彆提什麼風姿、氣質。

“躲著看才有意思,知不知道?”

說完,就繼續點起小燈,接著把被褥一卷,傳來翻書的嘩啦聲。

晏歡怎麼能讓他如意?因此,專門伸著個指頭,冷不丁地在外麵戳那被子包,直戳得被子扭來扭去為止。最後,劉扶光不堪其擾,猛撲出來,掛在龍身上,好一通搓揉他的麵頰和脖頸,兩人哇哇大叫,方叫晏歡吃足了苦頭。

時間於此凝滯。

那充當了龍神耳目的漆黑人形,定定盯著笑得見牙不見眼的劉扶光,麵上緩緩開裂,竟也跟著露出了恍惚而喜悅的笑容。

它伸出跳躍不定的手,也想輕輕地、稍稍地戳一戳青年的麵頰,但距離僅差分毫,便猶豫地停下了。

它的笑容漸漸變為悲傷的哭臉,收回手指,像一隻四爪著地的野獸,選擇蹭著劉扶光的衣擺,在他腿邊變化出諸多不穩定的形狀,環繞著青年的身體搖搖晃晃。

“扶、光……”它咕嚕嚕地冒出含混聲響,裂開畸形可怖的口唇,小心翼翼地含住青年的衣擺,僅是這樣便十分幸福,“扶光……”

它就這樣綿綿地癡纏,宮門外的龍神本尊,亦發出雷鳴作響的歡愉之聲。

不知過了過了多久,漆黑的人形才戀戀不舍地逐步後退,重新恢複夢境奔流的時間。

劉扶光在打哈欠。

修真者未脫三界,然則跳出五行,早已很少感到累了,能把自己熬得這麼疲憊,是很罕見的狀態。

晏歡風塵仆仆,剛從外麵趕回來,在宮殿裡繞來繞去地找到劉扶光,當即一愣。

他看青年光著腳,赤足踩在地板上,沒精打采地散著長發,身上披著自己的法衣。因為法衣太大了,又很沉重,所以它正皺巴巴地拖在地上,劉扶光一邊吸著鼻子,一邊迷糊又困困地瞅著玉簡。

他一定遇到了什麼難題,否則,他是不會這樣不高興地撅著嘴的。

晏歡發現,他突然不能管理自己的表情了,他正無可奈何地變成一個控製不住笑容的白癡。站在原地,他呲牙咧嘴地嘗試了半天,始終無法讓自己臉上的笑變得不那麼膩膩的惡心,最後,他隻好放棄這個念頭,先朝他的道侶走去。

“為何擅自穿我的衣物?”他故作凶惡嚴肅地問,可惜,他勾起的嘴角出賣了他。

劉扶光嘟嘟噥噥地道:“我悟不出來……”

“什麼?”晏歡湊近一看,頓時哭笑不得,“《太清道藏》……這是合體期才要看的東西了,你現在連元嬰都沒突破,怎麼看得了這個?”

“所以我……”劉扶光甩了甩頭,試圖讓自己清醒,“……所以我穿了你的法衣,我想,嗯……仙道矽石,理訣病中……”

“……是‘仙道貴實,理訣並重’吧?”

他這麼可愛又笨拙,嘰嘰咕咕、口齒不清地說著話,晏歡的心臟好像瞬間融化了,裡頭脹滿了絨毛、陽光、小花……或者其它一些蠢得要命的惡心東西。他咳了一聲,難得好心腸地抽出玉簡,換了一本他常說的“破書”,塞進劉扶光黏糊糊的手指頭裡。

“好了,拿著這個,你得休息了,小怪胎。再熬下去,你非得走火入魔不可。”

他把劉扶光扛到床榻上,搡開那件囚牢般的法衣,用輕軟舒適的天絲羅被包裹住他,“睡吧,下次再亂穿我的衣服,當心我嚴懲不貸。”

輕飄飄的威脅,同樣融化在劉扶光輕飄飄的呼吸裡,盯著他柔軟的嘴唇,安然熟睡如嬰孩的臉,晏歡少見地出了神。

……真是個小怪胎。

周遭再一次安靜下來。

漆黑的人形伏在床邊,近乎神魂顛倒地挨著劉扶光的手指尖。

它癡狂地吃吃笑著,是一個瘋了的靈魂碎片,一個心智不全的譫妄幻覺。它說著“可愛”,作為龍神的唇舌,將一千一萬個愛語的稱謂傾倒在這裡,它戰栗著在夢境裡親吻劉扶光的指尖,激動引發的衝擊,就使它如此脹裂爆破,又重新聚攏了數次。

這裡是龍神的夢境,是祂構建了數千年的龐大國度,祂必須藏身於此,因為在劉扶光死後的第六個千年,龍神心口的殘損,已經腐爛擴大到了無可挽回的程度。

祂吞噬至善的道心,是為了重得自由,掙脫宿命的桎梏,將全部的權與力一並握在掌中。然而,晏歡卻不得不為當時的瘋癲、短視和狠毒,付出必須的代價——自由隻是短暫降臨了一瞬,身為至惡,抹除了至善之後的結果,相當於親手抹除自己的半身。

幻想中的完滿,終究隻存在於幻想之中。事實上,在道侶跌落鐘山的那一刻起,祂自身的“道”也瀕臨破碎,再也無法修複如初。

因著這種殘缺,龍神的痛苦已經持續了幾千年,甚至還要繼續持續下去,祂痛得快要發狂,僅是吞下一顆道心,那又有什麼用處?

記憶構建的夢境未曾斷絕,龍神得以短暫地忘記那比淩遲還要煎熬的劇痛,聚精會神地沉浸在夢裡,回溯第一千遍,第一萬遍,第數不清次數的多少遍。

祂看過劉扶光的笑容,看過他生氣的模樣、歡喜的模樣,看過他的沉思,看過他的困惑,祂一次次地聽他說“我喜歡你”“我心愛你”,每重複一次,祂就滿足得要命,好像能就此消弭心口巨大的空洞。六千年的光陰如此漫長,晏歡幾乎已經想不起自己出生時發生的事了,祂始終沉湎於在夢境裡,一日比一日陷得更深。

……當然,每逢回憶的儘頭,在鐘山之崖發生的一幕幕,同樣會清晰至極地再度上演,鮮明得仿佛就發生在昨天。

從開始的無動於衷,到後來的強捺鎮定,再到悔恨恐懼,以致最後苦痛地劇烈顫抖、被折磨得不住咆哮慘叫……祂總要緊追著劉扶光墜落的身體,撲進夢境中的鐘山底部,接著歇斯底裡地翻找,全然不顧這僅是記憶裡的一個夢。

可惜,即使龍神終於掀開撲朔層疊的山崖迷霧,尋找到最深的暗處,祂能看到的,也隻有自己的心魔。

有時候,祂看到的是劉扶光渾身是血,帶著仇恨的眼神站在那裡,朝他喊著鏡破釵分、恩斷義絕的誓言;有時候,祂同樣在夢中受了丹田破裂、道心剜出的懲罰,祂回過頭,望見劉扶光正漠然地看著自己;還有時候,祂隻見到一具鮮血淋漓、殘缺不全的屍首,眉目俱模糊了,唯有身上的衣飾,昭示了劉扶光的身份。

但最多的時候,晏歡隻能看到一個孤零零躺在地上的劉扶光,他的單衣纖薄,疼痛地、吃力地抱著腰腹,身上枯瘦得驚人,那樣蜷縮著,就跟一個小小的嬰兒似的。

“我疼啊,晏歡、晏歡……”他喘不上氣地細聲叫著,又瘦又小,看得晏歡嚎啕大哭,差點把自己的心活掏出來,“疼啊……我疼……”

“我來救你!我來救你、我救你……”龍神俯衝過去,祂短暫地變回人身,發抖地抱起劉扶光的身體,“你會好的,我這就來救你……”

劉扶光嗚嗚咽咽地哀哭,他的麵頰凹陷下去,昔日明亮的眼睛裡,壓根看不到什麼光了,他哭著問:“你為什麼害我,不相信我?我一直看見的,都是你真實的樣子……你怎麼能不信我……我疼啊,真的好疼……”

“我信了、我信你了!”晏歡苦不堪言,眼前發黑,已是連哭也哭不出來,隻能嘶啞地連連叫嚷,“不要動,扶光……我信你,我這就救你……”

他給劉扶光拚命地灌注神力,想治好他的傷,想讓他不再感到疼痛,想讓他的麵頰豐潤、肌膚充盈,重新回到以前的健康模樣。然而,一切手段都是徒勞的,無論給他灌輸多少彌補的力量,哪怕挖開自己的心,為劉扶光填補空缺的血肉,仍然是無濟於事的舉措——那些神血精粹,全從洞開的丹田中泄露出去了。

最後,晏歡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道侶在自己懷中逐漸枯萎、衰竭,化作飄飛的灰燼,而他強權加身,空有神位,卻想不出任何解救的辦法。

龍神因此完全呆滯,他維持人形,發愣地望著雙手,九目淌著眼淚,他隻覺得身體裡有什麼東西,正在一寸寸地碎成齏粉。

“扶光?”他迷惘地小聲呼喚,“扶光,你在哪,我……我找不到你了,你去哪裡了?”

他慢慢從迷霧中爬起來,蹣跚地四下摸索、找尋,焦急地到處張望:“扶光,不要走遠,這裡很危險,你彆不聽我的話……不要鬨了,扶光、扶光?”

他就這麼癲亂地呼喊著,置身於自己的夢境,晏歡忽然感到一陣巨大的吸力,不由分說地拽住了他的神魂,將他拉扯著往下一墜。

時光倒轉、日月經流,晏歡似乎又回到了昔時的夜晚——他身負重傷,從古神的戰場上歸家,心中懷揣著那麼多的恨意,隻是無處宣泄。他那時還不懂愛,不懂什麼是一顆心所能給出的最珍貴的東西。那天晚上,劉扶光為了安慰他,便坐在床榻上,將他緊緊抱著。

“……我也恨你,你知道嗎?”晏歡聽到自己的聲音,他這麼說道,“在所有人當中,我是最恨你的……我恨你、我恨你!”

——不,不對!那不過是無措的蠢話,因為我這一生經曆的最濃烈的感情便是恨,卻在你身上體會到了比恨更灼熱,更致命的事物,因此便將它也誤認成了恨……我不恨你,我不恨的!

“我知道,”他聽到劉扶光的聲音,比一片羽毛更輕,落在心頭,又比萬丈山巒更加沉重,“沒關係……我不恨你。”

霎時間,晏歡僵住了。

湯穀的最深處,塵世巨龍驟然睜開九枚碩大的眼目,祂猛然支起身體,發出撕裂般的尖嘯、淒厲的慟哭與哀嚎,瞬時卷起一場撼動諸世的風暴!

“扶光!”龍神痛地不住翻滾,“你、你為什麼——”

從祂口中吐出的每一個字,皆是不可解的瘋狂與錯亂,祂朝天質問,隻是無人再能應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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