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發生的事,蘇醒後就淡化了。
像褪色的黑白照片,靜靜壓在玻璃桌麵下。
白岐玉相信,人的大腦有一個“開關”,當接收的信息超出承受上限後,那些不該知道、不該觸碰的,都會被生物自我保護機製壓下。
這也是人類在曆史長河存活至今的原因。
白岐玉又聯係了一個新中介,房源和小黃的差不多,說有合適再聯係他。
小警官發來消息時,已經是第二周的周三了。
【劉警官:您好,我是之前聯係的警察劉魏。請問周五有時間嗎?】
正逢開會,白岐玉短促的回了個“好”。
白岐玉是一名遊戲文案策劃,前年的校招生。
組裡運營的遊戲,流水走了三個月的下坡路,到了壽命末期。
這次開會,負責人作出決斷:調用一半人手去預研新項目,剩下一小半維護舊項目。而作為文案策劃,不出意外的,白岐玉是“預研新項目”一隊。
會議結束,讓其餘人解散,負責人又喊上主策、主美開小會。
半小時後,見負責人去陽台抽煙,白岐玉趁機去找他請假。
涉及與警察合作,負責人批的很痛快。
“還有這種事?”負責人呼出一口煙,擔憂的看向白岐玉,“我記得,你那小區挺老吧?前幾天還聽你說漏水,不行就搬吧。”
“在考慮了。”白岐玉苦笑。
負責人叫戚戎,英國曼徹斯特大學遊戲設計專業的碩士,標準科班出身,卻隻比白岐玉大三歲。能在這個年紀當上製作人,稱得上前途無量,組裡人都對他很服氣。
他卻不恃才傲物,性格穩重沉毅,像白岐玉這種冷淡寡言的性格,也能聊幾句。
“軟件園隔壁那個長盛青年公寓你知道吧。淩霄就在那兒住,你也去看看?”戚戎說,“住一塊兒你倆還能有個照應。經常見你晚上打不到車,我也能捎上你。”
“好,我有空看看。”
“你這幾天一定注意安全,有事兒可以聯係我。”
說著,戚戎打趣道:“要是害怕,也可以到我家住幾天。”
這就是玩笑話了,進社會幾年,白岐玉分辨得出客套與真心話。
陽台外,軟件園夜景繁麗,鱗次櫛比的大廈霓虹燈牌閃爍,可冷光是暖不了空氣的,這座鋼鐵城市也不會因此變得柔軟。
夜風很涼,白岐玉交握了一下凍得發紅的指尖,輕輕說:“不用了,謝謝戚哥。”
戚戎還要抽會兒煙,讓白岐玉先回去。
位置上沒坐熱,老馬端著保溫杯過來了。
瞥了一眼陽台,擠眉弄眼的:“小戚和你說什麼了?”
“沒,我是找他請假。”
“哦……”老馬拉長聲音,“真沒說什麼?”
也不知道哪一點得了這位程序骨乾的眼緣,自從白岐玉一進組,老馬就對他熱情的過分,處處表露出熟稔的關心。
同事還以為二人之前認識呢,可白岐玉真的沒印象這個人。可能就是這種性格吧。
白岐玉忍住不耐:“到底怎麼了?”
“新Demo又被投資方斃了,剛才他和主策主美開小會就是說這個。然後他們準備改換方向,做靈異類。”
白岐玉手指一顫。他沒表現出詫異,隻是淡淡的“嗯”了一聲,又問:“誰的主意?”
見他感興趣,老馬八卦魂上來了。
身後,其他組員也在豎著耳朵聽,老馬提了提聲音:“主美。”
主美熱衷神秘學,古今中外都頗有研究。
那些晦澀邪氣的海報、說是黑魔法陣、占星星盤的,還有形態惡心的手辦滿工位都是,每次路過都看得人背後發涼。
老馬下一句話,讓白岐玉捏緊了指頭:“……他要做本土民俗方向,就那些出馬仙、蒙古大神兒,老薩滿之類!小白,你是文案,你擅長不?”
這是短時間內第二次,聽到“薩滿、出馬仙”這個詞了。
很久以前,他似乎聽過這個詞,是什麼時候來著……
一切煩擾皆有出路,直覺告訴他,這或許是個提示。
老馬還在絮絮叨叨:“和咱們商量就是通知,人家概念圖都畫好了,嗬,二十來張!不是臨時起意,是早有預謀!”
“出馬仙是什麼?”他打斷老馬即將展開的演講,“可以和我說說嗎?”
在老馬大驚小怪“你竟然不知道”中,展開了科普。
俗話說“南茅北馬”,精怪不過山海關,一方水土有一方信仰,玄學秘術也是如此。
在東北乃至華北這塊兒,多是仙家出馬,弟子頂仙。十裡八鄉的常駐著“靈媒、神媽媽”,災難疾病、小兒撞邪,都能治個門道。
“老一輩說,有胡黃白柳灰,對應五大仙家。出馬仙呢,就是供奉這些下凡、救濟普世的仙家,進行通靈、合作,幫人驅邪、祛病。”
“跳大神,中邪喊人那些嗎?”
“差不多!很準的,不能不信!”老馬壓低聲音,“城中村那邊兒,就有個非常厲害的神媽媽,都喊她羅太奶。”
“我之前也不信,覺得是封建糟粕,糊弄老頭老太的。”
“但是我家小孩六歲的時候,就去年,高燒40度好幾天快燒死了,醫院來了一整層大夫都搖頭。”
“我嶽母是個懂行的,說是小孩中了邪,三扣三拜把羅太奶請來,弄了豬頭、羊排啥的,擺了一院子。好家夥,那場麵,五個師傅唱唱跳跳做了一夜法事,第二天小孩就不說胡話,第三天就退燒了,第四天徹底好了!”
白岐玉捕捉到老馬話裡隱藏的部分:“撞見了什麼臟東西?”
“不知道。”老馬搖頭,“我隻記得出事前我帶老婆小孩去青島玩了,舊租界那一塊兒。逛了五六個景點,德國人的老教堂、工廠啥的。那幾天暑假麼,人山人海的,見的人和物都太多了。”
“所以,其實這個羅太奶也不知道,到底撞得是什麼臟東西?”
這不就是糊弄人麼。
白岐玉是不相信什麼“一整層大夫都搖頭”的病例,一群人敲鑼打鼓燒香就能治好的。誰能證明現代醫學真的沒起效?
凡是回憶,皆有美化。
小孩差點發燒而死,事態可謂緊急,為人父母的一定精神壓力極大,後來回憶時產生不科學的扭曲,是說的過去的。
再說出馬仙的“仙家下凡”故事,就是聊齋的套皮產物。
從道教到薩滿,再加個日本神道教,都是什麼人救仙,仙感恩,為了功德普治眾生的,像同一流水線出來的,人工痕跡太重。
還有種說法是,“仙家附身”的本質是精神疾病,例如精神分裂的幻覺。
本源則是封建製度下長期受壓迫的家庭婦女為了提升家庭地位,編造了一套完整的“仙家附身”的話術,以獲得尊敬和話語權。
白岐玉隻相信親眼所見之事,或者確鑿的證據。
比如他的備忘錄。
“羅太奶……她說了!”老馬竭力辯駁,“說是在海邊看到了不該看的,汙穢的很,小孩子靈感強,受不了。”
“靈感強,那不應該一直強麼?為什麼在本地沒看到不該看的,在海邊就看到了呢?”
老馬被他問住了,漲紅了臉:“我怎麼知道,我又不是仙家!”
偷聽的同事笑作一團,適時,走廊上傳來不緊不慢的皮鞋聲,是戚戎和主策主美們開完會回來了,笑道:“什麼事兒這麼熱鬨?”
眾人打著哈哈散去,回到崗位上。
被老馬這一科普,白岐玉反而愈發不信鬼神之事。
“如果神仙真的存在,”他想,“為什麼羅太奶還住城中村呢?”
晚上回家時,白岐玉不由自主的在四樓門口停下。
寫著“出入平安”的地墊上,滿是白灰,像無數人來了又去,紅色地墊都成了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