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補一個錯誤要付出的代價,往往是數以千計的倍數。
現在,白岐玉就站在這個風口,任悔意如冰冷海水,從背後潑打在身上。
他很想吐,胃裡惡心的難以忍受。
後頸也疼,疼的人麻木,痛楚似乎成了習以為常的伴侶,好像渾身上下都沒有完好的地方。
許久,他才勉強找回言語功能,把那段畢生難忘的、本應是美好回憶的探險訴說。
2019年6月末,研究生畢業到公司報道前,為時一個月的緩衝期裡,白岐玉跟著窺世城市探險隊,把整個齊魯的老地方去了一遍。
泰山野麓,黃河暗澗……其中,就有青島嶗山的老漁村。
那一片兒當年劃入了德租界,整套下水係統都是德國人搞得硬貨,幾十年都不鏽。
這個目的地,是隊裡的老人楊嶼森提議的。
他是本地人,一位遠方叔父是德占時期城建隊的工程師,每次家庭聚會,喝醉了,總要絮絮叨叨的講一個誰也不信的故事。
故事也挺簡單,就是下水係統通到臨海那一片時,出了怪事。
那是個來的莫名其妙的台風天,一晚上驟然死了一帳篷的人,二十六個水泥工,還有兩個德國建築師。
隻活了一個幸存的德國佬,那天半夜去日本人開的伎院喝花酒了。說黎明時他醉醺醺的回來,看到黑乎乎的小山一樣的怪物把他們吃了。
可屍體們分明是完好無損的。隻是都死了。
這種瘋話自然無人相信,再詳細問,那德國佬就開始發狂,說什麼“黑白顛倒”,什麼“惡魔”,“世界末日到來了”,儼然精神錯亂了。
城建局、警察局、還有大使館的人調查了半個月,沒能破案。
號稱“嚴肅謹慎”的德國人不信邪,又請了西洋的神父和通靈者遠道而來,全都折了。
最後,還是楊嶼森的這位遠方叔父找了當地頂香的老神爺,才把東西鎮住。
但也僅是鎮住而已。
遠方叔父說,那一片下水道沒人敢繼續通,直接灌水泥封了,那些屍骨也丟在了那兒,作為鎮壓的“陣眼”。
問位置在哪兒,還真問出來了,順著海礁上荒無人煙的那排洋房,一直上到野林處,能遙望到一個“刀劈似的怪山”,山腳下就是。
隊裡的人一聽就來興趣了,城市探險麼,不“險”哪有意思,一行人準備好禦寒的、防水的衣物就去了。
結果,“小山一樣的怪物”果然是沒有,傳說中“被封”的下水道工程也找不到。在下水係統昏暗陰森的摸爬滾打了三天,眾人心情都低落得很。
孰料,回程時撞了大運,歪打誤撞摸到一個戰時防空洞,野生的,沒被官方記載的那種,這一趟回了本。
更令為驚喜的是,那防空洞儘管廢棄已久,保存的非常好:瘋長的潮濕藤蔓、雜草下,刻印著曆史軌跡的密封門厚一米多,潮氣都滲透不進去。
裡麵,找到了小鬼子留下的彈殼兒,尚還鮮亮、硬朗的安全帽,滿是黴的白大褂,德、中、日文的十幾個安全標語,和封在牆上大黃大紅的,像是道士表文的功德紙……種種舊物。
一行人激動的呀,有人要報警,有人要通知博物館,可一合計,就是個二戰時期沒用上的廢棄防空洞,還這麼偏,當景點吧太遠,文物吧沒有,誰會管呢?
楊嶼森提議,我們不如就這樣回去,什麼都不帶走,把這裡當大家共同的秘密基地,讓這個塵封的密地繼續在曆史長河中沉睡。
眾人一致說好,便離開了。
離開前,楊嶼森看著封在牆上的功德紙,心裡癢得很,好幾次忍不住想揭下來,最後還是其他人連哄帶笑的把他架走。
他單反啪啪照了二十幾張,弄得白岐玉也好奇,跟著照了幾張。
聽到這,羅太奶神情不定的打斷他:“給我看看那些照片。”
“我舊手機泡了水,現在看不了。”說著,白岐玉想起什麼,“對了,我的手機……”
一旁侍奉的裴世鐘苦笑:“沒在你身上發現手機。等安全了,你再回去找吧。”
能獲救就不錯了,白岐玉連忙說不礙事。
“電腦上倒是有照片的存檔……”
“嗯。”羅太奶喊來裴世鐘,“讓觀河去他家取電腦去,做好防護。”
“是。”
白岐玉不太放心:“去我家,不會讓他染上危險吧?”
羅太奶安撫他:“放心,秦小子的老仙兒擅長隱匿、療愈,這點小事還是辦得到的。”
白岐玉點頭:“要不再取些換洗衣物?”
羅太奶搖頭:“不用,這裡都有。東西消失的太多,會引起懷疑的。”
秦觀河很快來了。
他的額頭包紮了厚厚的繃帶,看不出傷勢了,可白岐玉仍無法避免的回想到靖宗爺教訓小仙的一幕,不免覺得尷尬。
這時候才能看出秦弟馬的心態是真的好。
他仍是那副清高冷感的模樣,垂眸斂目的問白岐玉的地址,問電腦放在哪兒,語氣波瀾不驚。
一番交談下來,白岐玉有種釋然感:以世俗眼光看待方才的“教訓”,才是折辱。
等秦觀河拿了白岐玉的鑰匙離開,窗外突然傳來了杳杳鐘聲,一共六下。
白岐玉這才發覺,屋子裡已經大亮了。
雙棱形天窗裡灑下魚肚白色清淺的光輝,鋪灑在地板上、地毯上,還有羅太奶銀白發髻上,色散出鍍金的光暈,神聖而莊嚴,讓人無比安心。
“竟然六點了,”白岐玉愧疚地說,“抱歉,都是因為我,害大家一整夜沒睡。”
羅太奶看上去略顯疲倦,這讓白岐玉心頭的痛苦又加一分。
她卻沒說什麼,隻說:“先吃點東西吧,你昨晚累壞了。”
“謝謝。”
裴世鐘下去,很快端來了一個木雕托盤。
是兩碗糝湯。
這是魯中特有的小吃,以沸騰的雞汁高湯澆在麥仁、生雞蛋上,將之澆熟。
雞湯濃鬱的香氣搭配柔嫩絲滑的蛋花、軟糯的麥仁,是一種厚重香醇的口感。
秋冬寒冷的早晨喝上一碗,配以油條、醬牛雜,一整天渾身暖洋洋。
熱騰騰一碗糝湯下去,白岐玉喟歎:“我從小喝這個長大的,就愛這一口……嘔!”
突然,被饑餓掩蓋的反胃變本加厲的襲來。
酸水翻滾,口鼻間滿是腥臭難聞的胃液,他難耐的乾嘔了幾下,在裴世鐘的指揮下衝進盥洗間。
燈明幾亮的盥洗室裡,他把水龍頭開到最大,讓嘩啦啦的流水聲掩蓋他痛苦的嘔吐聲。
方才回味無窮的料理變成了折磨人的凶器。
胃裡吐空了,再吐也隻有發綠的膽汁,可令人發狂的眩暈感仍揮之不去。
再一次乾嘔後,他發現——
他吐出的,是一灘的漆黑液體。
腥臭,黏稠,像無數夢魘中包裹他的惡意。
再抬眼望去,鏡子裡,形態可怖的“黑泥”正隨呼吸的節奏蠕動著,發出令人渾身不適的蠕動聲,像蛞蝓滑過草葉。
那一刻,他感覺天旋地轉,眼前如老電視花屏般發花,差點直直挺過去。
身子砸在地板上前,一隻修長有力的手憑空扶了他一把,又親昵的拍了拍他的臉,在他即將爆發尖叫前,倏然又消失了。
……是祂……祂還在?
冰冷從瓷磚上傳到背部,又好像剛才的沒摔倒是因為靠在牆上。
驚魂未定間,白岐玉聽到裴世鐘焦慮的敲門聲:“白先生,你還好吧?請回應一下!”
“我……”白岐玉虛弱的幾近說不出話,“我還好……”
“需要幫助嗎?”
“不用……”他狠狠閉了閉眼,壓下眩暈與嘔吐感,“沒事,我馬上出來。”
白岐玉不想讓人看到如此狼狽的模樣。
不著寸縷的從陌生浴盆中醒來,已經是他精神潔癖的承受力極限了。
他需要花很大力氣,才能抑製自己不去想,他是以怎樣不知廉恥、惹人側目的模樣被人救治的。
……他們把他扔進浴盆的,是覺得他汙穢不堪麼?
即使一路來,裴世鐘、秦觀河,還有羅太奶的視線都溫和有禮,白岐玉仍覺得他們已經看透了他。
看到了他羞辱的被怪物脅迫,一灘水似的融化在黑暗的懷中丟盔卸甲的模樣,看透了他下/賤的本質。
他一邊回應著裴世鐘的詢問,一邊撩起水潑在臉上。
鏡中人,沉著一張陰鬱不討喜的臉,眉目間滿是麻木與疲倦。
這個人還是他嗎?
自出事來,白岐玉已經很久沒有端詳過自己的臉了。
他茫然的動了動眼睛,鏡中人也做出同樣的動作。
烏壓壓的睫毛上滴下水珠,在死氣沉沉的對視中滑下……
“白先生?”
“來了……”
他抽了幾張紙擦乾淨臉,又揉了揉臉頰,讓自己麵色看起來紅潤一些。
一出盥洗室,裴世鐘便圍上來:“您還好吧?”
“我沒事,”白岐玉避開他的眼睛,“洗了把臉而已。”
裴世鐘擔憂道:“如果哪裡不舒服,請一定要說啊。”
“好……”
坐回蒲團時,韓嫂也來了,似乎在和羅太奶彙報堂口的大小事務。
羅太奶方用完早餐,接過裴世鐘遞來的方帕,慢條斯理的擦拭嘴、手。
韓嫂在一旁恭敬的說:“太奶,香客們送來了中秋慶禮。浙江的霍先生、劉先生;湖南的楊女士……”
她遞上幾張的單子,報了天南海北的十幾個人名,滿是特產等名貴禮物。
羅太奶一手撐額,漫不經心的點了點頭:“給仙家們貢上吧。這兩隻帝王蟹和特級女兒茶單獨貢給靖宗爺,他最好這一口。”
說著,她似乎想起了什麼,補充道:“……再回複他們,九月九的寶燈都預備下了。”
“是。”
“快到中秋和九月九了,香客們的心意這兩天估計很多,勞煩你統計的詳儘些,不要弄錯。”
羅太奶叮囑著:“還有,收到後,就儘快給仙家們貢上,不用一一告知我了。貢完後給弟馬、弟子、小仙們分分……你做主就行。”
“是。”韓嫂利落應下,又忍不住瞥了一眼白岐玉,繼續說,“之前預約的萬盈集團前董事長和夫人已經推遲了預約。今天下午的兩個複診也都延遲了。”
白岐玉鼻子一澀,怎麼聽不出來,太奶為了幫他,特地空出了一整天。
相處久了,就會發現羅太奶就像大街小巷最常見的和藹老人,給人以溫暖眷戀的慈和感。這種溫暖感,是真正內心溫柔的人才會發出的。
而在她麵前,白岐玉可以脆弱。
韓嫂欠身離去,處理事務了,白岐玉忍不住哽咽:“太奶,您的救命之情,我永不會忘記。您要多少香火錢我都不會推辭……”
羅太奶卻和藹的打斷他:“不用急。”
“我是說真的!我的存款有十萬左右,找親戚應該能再借出來三十萬,如果不夠,我可以去貸款,求您救救我……”
“世俗之事,等結束再說。”羅太奶搖頭,“好了,我的問題問完了,給我講講你遇到的那個東西吧。什麼時候開始的,什麼模樣,什麼症狀……”
等白岐玉磕磕絆絆的把一切講完,她若有所思的點頭:“讓我看看你的後頸。”
白岐玉扭過身去,撩起碎發。
一旁侍奉的裴世鐘忍不住驚呼出聲,被羅太奶沉沉一瞪,抱歉的捂著嘴退下去了。
不是裴世鐘心理素質差,而是白岐玉後頸的情況實在太過衝擊性。
自從上次照鏡子後,白岐玉便沒再觀察過後頸的情況,他還沒意識到,現在,已經不是一片鱗片的問題了。
反射著妖冶水光的鱗片,呈現一種堅硬的、流光溢彩的金屬光澤。
像稀有金屬的合金,也像品相極好的貝母。<b
每一片都是瓶蓋大,從後頸正中的脊椎線向兩側蔓延。
總共九片,以對稱的姿態整整齊齊的覆蓋了大半片後頸的皮膚。
更讓人觸目驚心的是,鱗片與正常皮膚交界處,亦呈現出發黑的、變硬的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