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折磨不知過了多久。
有好幾次,白岐玉都覺得自己已經與混沌融為了一體。
意識已然超脫,加速湮滅成塵埃,回歸最原始的物質。
但下一秒,過於真實的刺激清晰又殘忍的告訴他:還沒有。
痛苦,無與倫比的痛苦……
並不是單純的疼痛,甚至說和“疼痛”毫無關聯,是那種無法用言語表述的痛苦。
他好像在燃燒。
燃燒生命力,燃燒理智,細胞活性或者更簡短的一些名詞,總歸是那些與生命力相關的東西,超負荷的翻滾、灼燒。
超載……
身體被麻醉物質或者什麼彆的分泌物弄得酥酥麻麻的,腦中一片空白。
是被超載的信息流填充到膨脹、充盈到超越承受力的空白,那些人類不該知曉的光怪陸離碾壓了螻蟻淺薄的意識海,一切發生的都很快,也似乎很慢,時間的流速變得錯亂而不可知。
除此之外,體內翻湧著過於強烈的、懷疑是某些生物用來刺激獵物活力時分泌的神經毒素作用下的離奇興奮。
這是不可能的……白岐玉腦中一片空白的想,人類不可能……也不該如此……
溫柔……這種東西也會擁有的麼?
如果一年前,甚至一個月前,有人對他說“你會在野外與人外之物雙魚戲水,並不知廉恥的樂在此中”,他一定會認為那人瘋了,甚至撕了他的嘴。
可現在呢?
白岐玉茫然的望向很遠處的天,那裡同樣是一片漆黑,與身邊、身下、還有身上一樣,並無區彆。
然後……
嗡——
嗡——嗡——嗡——
嗡!!!
地震?
不,震源並非來自地表,而是整座山、整個天柱峰區以及它的地表在劇烈搖晃。
像是遠古蟄伏的活物正在蘇醒,短暫的令人牙酸的泥土擠壓聲後,便是沉悶若某種巨型皮鼓被敲擊的聲——
祂停下了動作。
百萬張吵鬨的嘴一張一闔的發出怪音,白岐玉能感覺到,祂令祂的“子民”們蔓延開來,去尋找震源。
然後,白岐玉聽到了極其細微的說話聲。
一個女人,或者一個嗓音尖細的男人,他/她說:“到這邊來。”
那個聲音極其溫柔,仿佛是在大腦皮層伸出對他做出指引,如此遙遠又如此接近,柔和的如春日融化的暖水,美好的讓人不禁落淚。
“……哪裡?”
“到這邊來……到祖輩身邊來……到白氏血脈這邊來。”
“我該怎麼去?”
接收到白岐玉回應,那聲音窸窸窣窣的拉遠……
遠到一片純白的、極度光明的空間去……
光怪陸離的白色幻覺中,白岐玉被太過刺眼的純白弄得睜不開眼,然後,宛如地下室不見天日的傳世畫作被揩去浮沉,色彩填充了純白的幻境,退散黑暗……
頭頂,是鏤空天窗的天花板,手邊,是雕花楣飾的木窗,還有明亮通透的燈光,若有若無的神秘線香味兒……
這幻覺太真,太美好,與白岐玉遭遇的現實極度割裂而格格不入。
他一度懷疑自己確實已經瘋了,又癡癡的挪不開眼,從未有過的虔誠祈禱這幻覺是真的。
那個聽不出性彆的聲音耐心又詳細的引導著他。
“回來吧……白氏的子孫,炎黃的子嗣……你的祖輩、你的父母在等待你。”
聲音越來越清晰,畫麵也一點點鋪完顏色,點綴高光,鮮活熱烈的將白岐玉的意識海包裹。
他看到一張三尺三的暗紅掛毯,密密麻麻的神名,以金墨與寶石粉塵謄寫……
即使看不懂任何一個神名,滌蕩靈魂的聖潔感仍震撼人心……
白岐玉似乎在某個地方見過這樣的陳設……
“告訴我,你要到哪裡去?”
“我……”那個答案呼之欲出,“羅太奶……我要到羅太奶的身邊去!”
嗡——
白岐玉回歸了光明的海洋。
再次醒來時,他是被凍醒的。
他在水中浮沉,像一具豔屍,過於昳麗的眉目朦朧著悵然,潮濕漆黑的發柔軟的從蒼白肌膚上滑過,留下粼粼冷光。
眼前,像是某個大房間的耳室。
開著“天圓地方”的天窗,暖褐色宗教風格的掛毯,還有縹緲著向上升騰的白煙。
一切都在告訴他:放心吧,你安全了。
白岐玉真的太怕這又是夢了,緊緊閉上眼,再睜開,什麼都沒變。
他正光\裸的躺在一個黃銅“浴盆”內。
與其說是浴盆,倒不如說是某種祭祀用的大盤、或者供桌。長寬兩米有餘,鐫刻一整圈刻度與神紋。
水裡飄著麥穗、鼠尾草與茶葉梗,身下鋪滿了一指深的生米與豆粒。
旁邊半米處,放著柔軟的浴巾和浴袍。
緩和了一會兒劫後餘生的心悸,白岐玉才從水中邁出銅盤,擦拭身體,穿上浴袍。
他極為尷尬的猶豫了一會兒要不要清潔那裡,最後還是把浴巾伸過去。
啊……什麼都沒有。
全身上下……竟然所有的地方都毫無損傷,也沒有留下古怪的痕跡或者什麼,就好像方才全是一場夢了。
他一方麵覺得奇怪,另一方麵又在暗自慶幸。
不是所有男人都會經曆這樣的困惑,他很快把這個難以啟齒的記憶封鎖進腦海深處,期望這輩子再也不要回想。
饒是察覺到他的蘇醒,緊閉的門被敲響了。
“白先生,你醒了嗎?”
這聲音……
白岐玉幾乎是用跑的去開門。
“觀河先生?”
看到門後一身褐綠法袍的人真是秦觀河,白岐玉喜極而泣,他實在顧不上什麼禮節了,一把抱住來人。
“真的是你!”他哽咽著,“我以為我要死了……”
秦觀河愣了一下,胳膊在空中頓了一會兒,不知道如何是好,許久,無奈的回抱了他。
“不要怕,你已經安全了。”
這個擁抱持續了很久,白岐玉無助的趴在秦觀河肩膀上抽噎的哭著,想停又停不下來。
他哭的很小聲,卻又那樣絕望,這份感染力讓再鐵石心腸的人都無法不為之動容。
秦觀河亦是如此,想到白岐玉被救回來時的模樣,他不忍歎氣,寬大的手掌一下一下的拍著他的背,輕輕地安慰著他。
許久,白岐玉才意識自己的失態,後退兩步,“對不起,我激動了……”
“無事。”秦觀河頷首,“劫後餘生,人之常情。”
白岐玉沉了沉心,又焦急的問:“小雲兒怎麼樣了?”
脫口而出後,才想到秦觀河並不認識小雲兒,便解釋說,“就是我身邊那隻小刺蝟……”
秦觀河了然:“放心,那隻小白仙已帶去醫治了。”
“她的傷勢怎麼樣?”
“沒有生命危險。”
白岐玉這才鬆了口氣。
見白岐玉精神狀態好了,秦觀河一揮袖子:“來吧,太奶在等你了。”
去主祭室的路上,秦觀河短暫的說了白岐玉的獲救緣由。
羅太奶所處理的鄒城市高架橋一事提前結束了,後續已由當地城市規劃局和安全局接手。
回程票本預計在周一晚,卻因為家中突發急事,周日晚便連夜回的靖德市。
而方家祖墳旁的B61國道,正是鄒城回靖德的必經之路,路過時,羅太奶突然被老仙附了體,要求救人。
“你的仙緣一定很好,”秦觀河感慨,“這是羅太奶出馬到現在,第一次有仙家主動要求去救人。”
“沒耽誤太奶的家事吧?”
“沒有。”秦觀河道,“一場烏龍而已。”
“真的嗎?”
“嗯。太奶的孫子說朋友失蹤了,厲小仙婆替他問了仙,說人壓根沒事兒,連靖德市都沒離開。”
厲?
這個姓可不多見,白岐玉心裡咯噔一下,心想不會這麼巧吧?
見他愣住,秦觀河繼續勸慰他:“小仙婆一看,就是明顯的紅鸞星動,估計是情侶間鬨彆扭呢,出不了大事兒。”
“……那就好。”
走廊儘頭,是一扇高的異常的門,與天花板無縫銜接。
比起房間門,更像是禮堂或大廳的門,讓人無端聯想到許多玄妙的事物。
一個二十來歲的男生恭敬的站在黃銅之門的門口:“觀河先生。”
事到如今,再說自己是無神論者,儼然是鴕鳥心態了。
想起那日見秦觀河前韓嫂的說詞,白岐玉小聲道:“見太奶……有什麼要注意的點嗎?”
小男生微笑著搖頭:“太奶很和氣的,你不用拘束。快進去吧,時候不早了。”
“謝謝。請問先生你是?”
“當不得先生,”小男生靦腆的說,“我叫裴世鐘,還沒能立堂呢,正在跟著太奶修行。你喊我小裴就行。”
裴世鐘的衣飾與韓嫂相同,白岐玉還以為他們是服務員、引導員一類的員工,原來是修行弟子。
看來,是否能立堂並不隻看歲數。
說著,裴世鐘輕輕扣了三下大門:“太奶,白香客到了。”
與見秦觀河那日一樣,門內同樣沒有回應,裴世鐘恭敬的推開了門,退下了。
門後,是一間與之前禮堂比更加恢弘、廣闊的祭室。
高聳的供桌幾近頂到天花板,數十個寶相端莊的神像們從房間最左排到最右,居高臨下的悲憫目光籠罩了室內的每個角落。
層疊的七彩琉璃寶燈如信仰之河,明滅的金焰把整個祭室燃亮如白晝,莊嚴而神聖。
供桌最下方,一位鶴發老太,正斂目垂眸,正襟危坐於蒲團。
奇怪的是,她的麵前不像秦觀河那般,擺著各式玄學秘術的道具與法器,隻在膝蓋前放置一小小的黃銅燭台,一把金燦燦的線香正靜謐的燃燒著。
而最震撼的,不是玄秘神奧的供桌,而是那條“點名簿”。
從天花板最高點垂下,像天際傾瀉而下的赤紅瀑布,神秘莊嚴到震撼無言。
那些細細密密的金絲穗子如千手觀音的肢乾,一絲不苟的垂下,將供桌包裹。
掛毯的四邊,紋有晦澀圈繞的梵文,不,也許是蒙古文或滿文,用金墨、寶石粉塵,蒼勁有力的書法寫著密密麻麻、十行八列、大小不一的神名。
沒有一個神名是白岐玉能看懂的語言,可視線接觸到的一瞬,心中便漾開無比聖潔、純淨的滌蕩感,仿佛能淨化一切汙穢……
三千仙家,皆借我力,莫過於此。
正是將他拯救的幻境中見過的那個。
在縹緲的仙香中,白岐玉抑製不住的想要下跪、請求羅太奶的拯救,可下一秒發生的事,讓他愣在原地。
羅太奶猛地睜眼,直直看向白岐玉的身後。
隨即,“啪”的一聲,一旁的秦觀河竟行了個跪拜大禮!
現代社會了,人拜鬼神拜父母,卻鮮見拜其他人。
可秦觀河這大禮標準而恭敬:雙手緊緊貼附在地,腰躬的極低,儼然是放足了尊敬。
不僅如此,未等羅太奶開口,秦觀河便“哐”“哐”的磕起頭來。
是那種不顧一切,誠惶誠恐的磕頭,每一下都是直起腰板,十足十的把頭砸在地上。
地板是上好的大理石,與人頭骨相撞,發出沉悶的撞擊聲,五,十,十五……白岐玉默默數著數,竟是連著磕了四十九個響頭,秦觀河才停下!
地板上已經滿地血汙。
即使是彆人家事,白岐玉也覺得有些過分了,他忍不住開口:“尊敬的太奶,觀河先生他……”
“豎子勿管!”便聽她陰沉、嘶啞的嗓音響起,“黃皮小兒,你可知錯!”
她的並未大聲怒喝,卻給人以極大的壓迫感。
像幽暗叢林中蘇醒的獨\裁者,訓斥後代子孫般地位碾壓,理所應當。
從內容中,白岐玉了然:是仙家附身了。
磕完頭,秦觀河顫顫巍巍的跪直身子:“靖宗爺,奴才錯了,奴才再也不敢了……”
“賤奴就是一時鬼迷心竅,想耍耍威風……也,也沒想害人的,這不是您不在,想著幫您分擔解憂麼……”
“住口!”羅太奶一拍桌子,線香震得晃了三晃,“借口忒多!僅離去三日,你便闖下如此大禍!敗壞我堂口名聲事小,害人事大!”
“若非今日陰差陽錯,偶遇香客,便因你一時逞能貪名,釀下無法彌補的大禍!”
說著,她儼然氣急了,眥目赤紅,遍布皺紋的麵上青筋暴起,竟是一抬食指,秦觀河便橫著飛了出去!
至少一百四十斤的青壯年男子,像鵝卵石般輕盈的劃過空中,“轟”的砸在牆上。
白岐玉驚得說不出話,再看去時,“秦觀河”竟已淚流滿麵。
額頭的傷口血流不止,觸目驚心,混著淚水狼狽又可憐。
縱是如此,他仍摸索著從地上爬起,卑恭趴在地上,繼續“哐”,“哐”的磕頭。
邊磕,他邊求饒:“賤奴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黃十九發誓,如有下次胡鬨,定將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永世不得成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