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胡老六已上告,你自稱‘上仙’、‘大老爺’,還妄稱自己為得道高仙、玉皇大帝之名,實在是荒唐、胡鬨,無法無天!你這般下去,吾堂口已是保不了你,不出三日雷收了罷了!”
“賤奴真的不敢了,真的……半神爺,靖宗爺,您懲罰我就罷了,看在這秦姓小兒的麵上,也饒了他吧!”
羅太奶還要降罰的手,聞言一頓。
她,不,“靖宗爺”方才是氣急了,一時忘了此刻懲罰的是弟馬秦觀河。
他一甩寬袖,橫眉豎眼的又訓斥幾句,便讓秦觀河起身了。
“……基本功不紮實,繼續多修行!這點道行就出來丟人現眼,豈不是害人誤事!”
“吾等出馬者,為的是救治一方、積攢功德……這次是羅小妹偶然提早回程,也是香客命不該絕……不然,一條人命冤死的因果,你要如何還債?”
“靖宗爺說的是,靖宗爺為的也是奴才好,十九知錯。”
“行了,”羅太奶疲倦的擺了擺手,“快滾罷,去給秦弟馬療傷!自作孽,還要連累彆人……唉!”
“黃十九”便一邊說著討喜的吉利話,一邊恭敬的後退著出了門。
巨門緩緩闔上,帶起一陣線香繚繞,屋內隻餘驚魂未定的白岐玉與神情不定的羅太奶。
後者神情莫測的一甩廣袖,坐回了香案前,白岐玉才猛地回過神來。
他趕緊深深鞠了一個躬,字字誠懇:“多謝太奶,多謝靖宗爺救我,今日之恩,必不會忘。”
“嗯。”羅太奶沉沉應了一聲。
她的姿態已於剛才的正襟危坐不同了,是上位者特有的大刀闊斧,漫不經心。
但這樣的氣勢恢宏,出現在一位瘦弱老太身上是怪異非常的,違和的人心慌。
白岐玉怵的心慌,還要哆嗦著說些感激之詞,便聽羅太奶打起了哈欠。
是那種又細又長的哈欠,連天的哈欠一個接一個。
在第五個哈欠落下時,羅太奶麵前燃燒正旺的線香也倏然滅了。
星點一瞬消失,不僅如此,線香還從根部斷裂了!
老人家都說,香斷、燃不儘,都不吉利。
就在白岐玉不知如何是好之時,羅太奶清醒了過來。
震懾心神的壓迫感散去,又是那個鶴發慈和的老太太了。
她不急著招呼白岐玉,而先是換了一個坐姿,變成了較為閒適的盤坐,呼喚門外:“小裴,給我換把香!”
“來了!”
短短一分鐘後,裴世鐘便端著黃銅托盤而來。
托盤上,一杯清水,一堆堆成寶塔山的酥皮小餅,還有一把新的鎏金線香。
放下托盤,裴世鐘便離去了。
老太太眯起慈和的眼,露出一個略帶狡黠的笑:“小帥哥,還記得老身麼。”
白岐玉一愣:“您……認得我?”
“大孫兒的朋友麼!”
“是您?!”
她招呼白岐玉坐下,白岐玉才如夢初醒,坐在了羅太奶麵前的蒲團上。
方才被唬的不敢喘氣,現在,白岐玉才敢打量傳說中的仙婆。
仔細一看,不就是歐包店偶遇的厲濤歌的奶奶麼!
白岐玉印象深刻,那位小老太太時髦的很,旗袍、毛絨外套,還有頂複古的小氈帽,像時裝秀場下來的。
……無論如何也沒法和高深莫測的仙婆聯係起來。
“好了,你的八字觀河已經告訴我了。現在,不要動。”
“啊……”
羅太奶便拿起清水淨瓶,用左手順時針輕搖了三圈,然後蘸水,把水滴打在白岐玉的眼睛、額頭、兩側肩膀、和頭頂上。
同時,她的口中念念有詞,右手捏指,以韻律奇特的指法掐算著。
白岐玉一動不動的受著,連眼睛也不敢眨。
他注意到,羅太奶的十根手指,以指節為單位,紋滿了繁複得咒文。
是一些神秘的象形符號,邏輯複雜卻又自成一體,不同於白岐玉認知的任何語係。
像驅邪又像祝福的儀式重複了三遍,羅太奶才停下。
她把清水放回托盤,示意讓白岐玉把酥皮小餅吃了。
點心是蛋黃夾心,一口下去甜美無比,讓饑腸轆轆的腸胃喟歎的蠕動著。
鐘表顯示現在是淩晨四點多,白岐玉這才意識到,他已經將近十個小時沒吃東西了。
“餓了就多吃點。”
見他吃得急,羅太奶又招呼裴世鐘給他倒了杯茶水。
接連吃了三個,白岐玉才停下。
不知為什麼,茶水一下肚,胃裡點心被泡脹了,讓他突然反胃起來。
他乾嘔了幾下,勉強把甜膩膩的惡心感壓下去。
“不要吃得這麼快。小裴,找找消食片……”
他赫然放下手:“謝謝,不用了。我想問……”
未等白岐玉開口,羅太奶製止了他:“噓……你先回答我幾個問題。”
“啊,好。”
孰料,羅太奶開口第一句,就是一記重雷:“你的命格被人改過,知道麼?”
她虛闔著眼,不知何時,麵前線香已燃起,嫋嫋白煙潰散開來。
這樣的一點火光,應是形不成大的光源與頭頂吊燈或供桌上連綿成龍的琉璃寶燈抗衡的,可奇怪的是,它就是做到了——
羅太奶的背後,打下一個巨大的“形”。
骨以白煙虛構,肉以火光填充。
它似乎端坐在羅太奶身後,以正襟危坐的模樣,也好似身形就是那般矮壯不羈。
然後,白岐玉便感受到了被看透般的目光,兩雙?不……數十雙。
重重疊疊的火光後,那些或泥塑或陶瓷、金屬的神像,似乎都活了過來!
工筆畫勾勒的眉眼變得鮮活,是那樣犀利、莊嚴,不可直視之神相。
他們透過羅太奶滄桑深邃的雙眼,一齊看向他,好似千萬個長輩、一齊為他撐腰——
那種震撼能超越時間與空間,化作沉毅厚重的安全感,將他細密包裹。
在那一瞬,白岐玉忍不住熱淚盈眶:不管那東西是什麼,炎黃子孫之兒女,都有華夏土地的仙家們庇佑。
三千仙家,皆借我力。
呼吾塵名,出馬庇佑。
他不是孤獨一人。
羅太奶張口,偌大祭堂裡同時響起萬千張口的回聲,她說:“你的命格被改,但又破了。所以,觀河身上的那隻道行不夠的小黃皮子才看不透真相。告訴我,你到底改了什麼?”
改了什麼?
這個問題問白岐玉,他可能比秦觀河還不明就裡。
“我……不知道。”他迷茫道,淚珠從卷翹的睫毛上脫力落下,在過於白皙的麵頰上滑落,是一種雨打梨花的崩潰美。
出馬仙這一概念,白岐玉還是不久前從方誠那知道的,因為短時間內老馬也提起過,才有心去找。
至於城中村一行,就更沒什麼了,上個香還倒了。
白岐玉實在想不起來最近“改”過什麼。
“好好想想。”羅太奶循循引導,“不一定是最近,或許是幾年前,十幾年前……改命格的媒介也很多,風水、名字、法器,甚至人助,或者借命換命……”
羅太奶這樣一點,一個答案浮出腦海,白岐玉脫口而出:“我改過名字,算嗎?”
羅太奶神色一凜:“講講。”
那要回溯到白岐玉童年了,若非被專門提起,白岐玉真聯想不到那麼久遠的事兒。
白岐玉原名白綺,出生於齊魯中部的泉城城區。
家裡是祖輩兒的文化人,聽說太爺爺建國時還是將軍文秘,親戚叔伯們多在機關工作,可謂小康人家。
在這樣一種氛圍內,他自幼說著普通話長大,說來慚愧,到現在,當地土話他也不會說。
理論上,是沒有途徑接觸鬼神論的。
可在上小學前的暑假,白岐玉記得清楚,奶奶突然要給他改名。
那年暑假也沒發生特彆讓人印象深刻的事兒。
隻記得二姨奶奶,也就是奶奶的二堂姐查出了胃癌晚期,在第一人民醫院住院,時日不多了。
奶奶不放心小孫子一個人在家,去探望時帶上了他。
白岐玉對二姨奶奶唯一的印象,就是誇獎他長得好、是個聰明毓秀的。
醫院回來後,奶奶便一路忐忑不安,心神不寧的,弄丟了錢包,還差點坐錯公交回不來。
一到家,她就打電話給姨奶奶,掛了電話後麵色鐵青,要給白綺改名。
自然,這一舉動遭到了大多數家庭成員的反對。
一是孩子大了,改名無論手續還是認知都很麻煩;二是覺得沒必要。
彆人家孩子改名都是諧音不好被嘲笑,或者難寫難記不好聽,白綺這名字寓意好又簡潔好記,折騰什麼呢。
但奶奶就是鐵了心要給他改名,問原因也不說。
拉扯了許久,奶奶氣的要離家出走,並以“二姨奶奶的遺願”為由,強行讓白綺的爸媽屈服。
那年暑假忙的雞飛狗跳,終於在小學開學前,白綺變成了白岐玉,這名字還是奶奶和二姨奶奶天天打電話商討下來的呢。
白岐玉記得清楚,考試時好幾次寫錯名字,童年好友喊錯名字,弄得他難受的很,和奶奶抱怨過好多次。
後來,二姨奶奶在八十五歲大壽生日後一天過世,喜事變成了喪事。
二姨奶□□嗣緣淺,隻有一個女兒,還早早去世了,留下一個外孫女在外地工作。
她的喪事交給白岐玉的大伯主持。
按照慣例,是讓白岐玉的兩個堂哥守靈,奶奶卻強行讓白岐玉也去。
祠堂陰森恐怖,雖然有哥哥們陪著,年僅7歲的他也被嚇得睡不著覺。
臨終前,二姨奶奶還叮囑,要白岐玉這輩子都不要接近大水,彆說大海了,湖泊、小溪都不行。
因為這個,當年大學填報誌願,白岐玉本想報考臨海城市的一所985,被家長極力否決了,改到了北京。
回憶到此,羅太奶示意可以了。
她慢條斯理的挑了一下線香,金粉簌簌散落,像一朵又一朵蓬鬆的金花。
“我本還要問,你祖上是否有出道仙,你的答案已經給出來了。”
出道仙?
白岐玉上網搜索過,出道仙和出馬仙僅一字之差,卻迥然不同。
出馬仙是仙家出馬,借世間人身行走,替人看病消災攢功德。
而出道仙的作法本領都在出道仙本身,功德亦是。
但與道士、高僧不同的是,出道仙真身是上方仙的輪回轉世在下凡曆練。
上方仙的定義,則是“得道高仙”,已經位列仙班的、被眾所周知叫的出名字的神仙。除了玉皇大帝如來佛做,座下仙兵仙將之類也算。
“您是說,我的二姨奶奶是神仙轉世?”
“是出道仙不假,卻不是什麼神仙轉世。”
聽到與網上資料不同的地方,白岐玉側耳傾聽,但羅太奶沒有再細說,隻含糊的說“世上的神仙並無轉世”。
“你身上有很濃鬱的女性能量。”羅太奶話鋒一轉,“從小到大,都是女人在保護你。”
想到去世的母親與奶奶,白岐玉的淚又流了下來:“是。”
“把你原名寫下來罷。”
白岐玉接過韓嫂送來的紙筆,寫下“白綺”,遞過去。
羅太奶稍一掐算,便長歎一口氣:“你這孩子……告訴我,為什麼要靠近大水?”
“真是因為這個?”白岐玉一愣,“但是,我一直很遵守叮囑的啊?彆說大海、湖泊了,長這麼大我連泳池、溫泉都沒去過。”
“你的命格是在一年前,準確的來說,一年半左右破的。好好想想,那時候,你到底做了什麼?”
一年半左右?
那就是2019年年中那一塊。
“……畢業季?”白岐玉儘力回憶,“我沒做什麼特彆的吧?”
“我讀的中文係,不想讀博了,選擇就業。但我這個專業麼……除了考公,在齊魯沒太多出路,就天南海北的飛去麵試。”
“但我記得奶奶的叮囑,都是在內陸城市麵試的。最後還是因為受不了南方的生活習慣,也不想離開齊魯,就定下了靖德市的這個二線的遊戲公司。”
“入職工作後,更是一直定居在靖德,996麼,也沒時間到處亂跑。”
靖德市在魯中,和臨海城市離得八竿子遠。
“那就再往前想想。”
“再往前?”
萬千回憶如幻燈片一一掠過腦海,龐雜的信息量中,閃過一個片段。
步行街上,老大爺說“你該去去晦氣”。
無法逃離的出租屋中,半夜水聲淅淅瀝瀝。
還有揮之不去的海腥味,後頸正隱隱作痛的魚鱗……
“青島……”白岐玉喃喃道,“我和城市探險隊……去了舊租界的地下水道係統,發現了一個防空洞……那時,我雖然沒浸泡水中,但……”
答案呼之欲出。
是了,整個地下水道,一定有一段路程、甚至多段路程,是包裹海水的懷抱中的。
白岐玉就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打破了所更改命格的紅利,打破了十幾年來的安穩生活,步入了那條等候已久的定軌。
恍惚間,他似乎回到了那條縱橫曲折、陰冷潮濕、幽深不見儘頭的地下水道。
大海獨有的腐臭味中,他的頭頂上、德國工藝的老舊管道上,那些漆黑海水漫過的洞窟與灘塗中,什麼東西正蘇醒而出,朝他湧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