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被詛咒了。
陳樹說。
誰都逃不掉。
白岐玉覺得自己又被摁回到了水牢,冰冷腥臭的海水正從腳底一點一點向上湧,淹過脖頸、口鼻、頭顱……
咕嘟咕嘟……咕嘟……
無窮儘的漆黑中,突然出現了一片朦朧的紅燭。
模糊的意識裡,那片燭光綽約成一個熟悉的人型。
那人手捧一支滿身鎖鏈、直跪的小人形狀的黑蠟燭,正以奇怪的韻律搖晃。
他左手輕敲文王鼓,滌蕩神聖的鼓音以獨特韻律作響,口中附加以腔調怪異的小調:
“……心明眼亮一盞燈,頭頂三天麼黃河長……一路騎回泰山腳,問祖宗:‘白家小兒回來麼’?祖宗說——”
“回!”
“嗬——”白岐玉抑製不住的捂住嗓子,發出了“嗬”、“嗬”的倒吸氣聲,然後雙眼翻白,渾身骨頭咯咯作響——
“啪——”
又一甩武王鞭,七彩鞭尾如光怪陸離的世間萬物,將白岐玉從水牢中帶回現世!
“我,我,咳咳!”
白岐玉撕心裂肺的咳嗽著,直到逼人發瘋的窒息感散去,眼前老電視花屏般的黑暗也消失不見,意識重歸理智。
見白岐玉好了,秦觀河迅速一口氣吹滅黑蠟燭,把它擱置在離香案很遠的地方。
“謝謝……”白岐玉虛弱的捂著喉嚨,“我差點……對了,陳樹!”
他急忙看向屏幕,視頻通話卻已經關了。
“我從他說‘我們都被詛咒’後就斷片了。你和他聊了嗎?”
秦觀河搖頭:“他見你精神不好,便讓我們打120,說等你恢複好了再聯係他。”
白岐玉垂下眸子:“抱歉,我搞砸了。我現在再聯係他吧?感覺他還沒說完……”
“先不急。”秦觀河不經意的問,“不過,他為什麼喊你白綺?你不是小學前改的名字嗎?”
“我和陳樹是幼兒園同學。我小班,他大班。幼兒園小麼,各個班級吃飯玩耍都在一起。也是因為陳樹,我才和楊嶼森關係好。”
“你的老家不是在泉城麼?他們是青島本地人吧?”
“啊……”白岐玉含糊不清的說,“我們家原先在青島,我改名後,全家才搬到泉城的。”
“因為……我之前也說了麼,姨奶奶不讓我靠近水,所以搬到了齊魯中部。”
秦觀河若有所思的點頭:“那麼,楊嶼森和陳樹要是死了,你其實是高興的?”
高興?
白岐玉不敢置信的睜大眼睛,無法相信這荒謬的語句是秦觀河嘴裡說出來的。
他張了好幾次口,都發不出來一個音節。
“不是,你在想什麼?”
他的聲音因為詫異而變了聲調:“他們是活生生的人啊,他們死了你問我高不高興,你說呢!”
“即使……旅途中確實發生了意外……但這一切和我又有什麼關係!”
睜大的眼睛,被信任之人冒犯到的神情,都不像是裝的。
但是,白岐玉措辭中的絲縷違和感,仍讓秦觀河感到不解。
他定定的盯了一會兒,沒能得出答案,才道歉道:“對不起。”
“因為之前確實有過精神病患者殺了人,心懷不安,精神分裂以為撞邪,來找我們的。我隻是再次確認。”
他不道歉不要緊,一道歉,白岐玉心中的火更旺了。
“你把我和殺人的精神病比?!”
他氣的嘴唇發抖:“第一次找你,你就勸我去看心理醫生,有沒有心理疾病症狀我感覺不出來嗎!有沒有撞邪羅太奶感覺不出來嗎?我他媽……”
白岐玉劇烈喘著氣,平和著心情。
剛才有一瞬,他差點不管不顧的起身走人,但理智告訴他,這不應該是現在該做的事情。
他死死捂住劇痛如火烤的脖子,閉上眼,又睜開:“秦弟馬,你問了我這麼多問題,我也想問你一個。”
“請說。”
“你為什麼總是不相信我?”
這是白岐玉第一次如此仔細的打量秦觀河的五官。
即使給羅太奶磕頭導致額頭纏著厚重紗布,仍遮掩不住的出塵、飄逸。
算是平凡人中十分顯眼的氣質與長相,但白岐玉就是喜歡不起來他。
從第一次見麵就是。
當時,他慢條斯理的建議白岐玉去看臨床心理科,像對著流水線上的殘次品作出裁判,絲毫不顧及他的情緒。
這已經不是情商低了,白岐玉覺得,秦觀河就是單純的沒把他當人看。
“抱歉,”秦觀河嘴角翕動了一下,扯出一個像是歉意的笑:“請不要多想,我隻是在理性的探討,其他可能性。”
好一個理性探討。
白岐玉抑製住怒火,轉眼看向羅太奶:“所以,您也懷疑我瘋了麼?”
羅太奶輕輕抬手,示意秦觀河道歉,秦觀河也不扭捏,深深一鞠躬。
“行了,白家小子,我這個徒弟其他都好,就是這個多疑的毛病改不了,但他也是為了你好。”她緩緩的說,“如果你不喜歡他,我就讓他出去。”
白岐玉沉默了一會兒,搖頭:“算了,顯得我不識大體。”
“秦弟馬,我尊稱你一句弟馬,希望你彆再問我這種可笑而多餘的問題。”
秦觀河不置可否,轉移了話題:“陳樹此人,變成這種模樣的原因,你有頭緒嗎?”
“你是說……”
“他在青島地下水道的旅途裡,遇見了什麼?”
說著,秦觀河滑動了一下電腦屏幕上的照片,跳到第二張合照上,示意他繼續回憶。
與第一張合照所處的荒地不同,第二張合照是在另一個地方。
根據身高來算比例尺的話,這群人背後的製式獨特的巨門至少有四米高。
烏影重重的藤蔓遮掩著,深沉的墨綠與冰冷的金屬反光斑駁一片,一種曆史見證者的莫名的哀傷感撲麵而來。
那應該就是白岐玉說的“意外發現”:防空洞了。
但白岐玉的回憶,還沒有進展到這裡。
“我講到哪兒了?……楊嶼森和威哥打架是吧。”
“哦對了,我之前是不是沒有詳細介紹過我們探險隊的組成?”
秦觀河頷首:“沒有。”
“那我簡單講講吧……隊長管豹麼,退伍軍人,硬漢。探險隊名字‘窺世’就是他起的。”
“當時我們還笑話他,一個大老粗能取出這麼文縐縐的名字,真是難為他了。”
“和他玩的好的有兩個人,威哥,還有個英國佬,姓文森特。”
說著,白岐玉的指尖點了點站在後排的一個大高個。
文森特的五官是典型的白人,隻不過他是黑發黑眼,再加上合照讓麵部小到失真,所以不仔細找的話,很難發現人群裡夾著個外國人。
“這鬼佬很有意思,一土豪,據說早年炒股發家後,就全球到處旅遊,居無定所。”
“他前幾年不知怎麼著成了中國迷,在黃島的銀沙灘那邊兒買了個海景彆墅,一住就是三年。”
“他和女孩子們打成一片,花言巧語的。但我們男的也挺喜歡他,因為他就一冤大頭。”
“管豹說他是神秘學愛好者,天天研究稀奇古怪的東西,隻要沾上玄學他一定湊熱鬨……所以我們隊裡死貴的那些裝備,帳篷、攝像機、工業級彆探燈的,都是他‘讚助’的。”
“有錢說話就是硬氣,楊嶼森提議去地下水道探險的時候,他是第一個支持的,天天在群裡拉人,說誰去給誰報銷路費,行程的通過就順理成章了。”
“再說楊嶼森吧。”白岐玉頓了頓,“我、陳樹和他比較鐵,我和陳樹一個幼兒園的,當時在群裡我看他名字眼熟,一問,還真是他……我倆也算孽緣了。”
“楊嶼森是他高中鐵哥們,看著拽拽的,人意外的好相處,我們仨吃了幾頓飯就稱兄道弟了。”
“隊醫和隊花也是楊嶼森拉進來的,雖然這倆人不承認,但我們都猜一個醫生一個護士的,估計是情侶。林天羽和楊嶼森有沾邊兒的親戚關係,倆人表哥表弟的喊。”
“還有這個戴眼鏡的,是齊魯大學的曆史係教授,叫霍傳山,我們都喊他霍哥。”
“他算是隊裡的‘文化’顧問。城市探險麼,探的就是老地方老曆史,很多我們看不明白的東西都是他講解。”
“不過他平時忙,都是在Q、Q上回複疑問,青島一行是第一次見到他本人。”
“霍傳山?”羅太奶頷首,“我聽過他。不過沒想到這麼年輕,看著隻有三十多吧?”
白岐玉有些意外:“您仙道中人,也關心學術界啊?”
羅太奶溫和的笑:“一方水土的秘術與人文曆史,往往都是相通的……”
見白岐玉麵露不解,她耐心解釋道:“不同文明形態擁有不同的‘運作方式’,多囿於一方人文……”
“好比大河文明、海洋文明,多是水源、氣候等地理因素造就的聚集地、耕作模式的差異,逐步影響到社會形態、價值觀念……”
“這些都會影響土地上的‘氣’,所以人文和玄學秘法往往是互相勾連的。”
“好比你去南極講出馬、出道之類,那是絲毫不頂用的。基督那些牧師,來到華夏大地就難以運作。”
“簡單來講,是‘響應’的問題……”
白岐玉突然出聲:“類似係統的壁壘?安卓和ios?ps4和ns?”
羅太奶笑了:“你這麼理解,也可以。”
這樣說,白岐玉想起來些什麼:“2013年,霍教授發表過關於什麼狩獵-采集時代原始祭祀與土地崇拜的論文,我當時感興趣,專門找出來看過。”
“裡麵也提到了亞細亞東部最早追溯到的類薩滿文化,就起源於我國兩河流域,入海口那一片兒。”
秦觀河也感興趣了:“大致呢?”
“兩河流域的資源繁盛,水土豐美,原始人類經曆著‘天敵多’到‘食物多’的發展過程,從懼怕土地到敬畏土地……他們將‘耕作’視為天賜的祝福,從而祭祀土地、相信精怪……”
“2012年出土的距今五六千年的一個文物,那個巨型堅果模樣的漆黑結晶體,我忘了叫什麼了,說是就是那時候的人頭祭祀常年用獸血、人血、各種草藥製作的奇跡。”
說著,白岐玉突然提出一個問題:“所以,內陸之人遇到海洋生物,會是什麼心情?”
秦觀河覺得這問題有點天馬行空:“考慮能不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