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觀河的再三追問下,白岐玉終於鬆了口。
但仍是那種含糊不清、語焉不詳的說辭,秦觀河隻能從隻言片語中,拚湊當年的概況。
白岐玉說,當時發生了鬥毆。
不是小打小鬨那種,而是大型的、甚至上升到持械鬥毆。
對比之下,威哥和楊嶼森的扭打、咬肩膀,都是小巫見大巫。
“當時看到那太歲,大家可激動壞了……親自發現的麼,還是在原始野嶺,神聖的‘泰山山脈’中,真實性足足的。”
“一時間合照留念的,發照片給‘專家’分析的,甚至直接打電話問能賣多少錢的……亂作一團。”
“這一旅途的真正目的,找什麼‘黃泉之眼’,早被拋在腦後了。”
“裴詩薰也給我看了她照的‘太歲’,從外形看確實挺唬人,很震撼三觀的一個東西。”
“不過,秦小酒堅持認為,就是一個現代工藝殘次品,俗稱塑料垃圾。”
“我感覺她這個觀點是對的,上網上搜視頻,各種太歲、肉靈芝,沒有八千也有一萬,都吹得神乎其神,最後一鑒定歲數不超過一年。”
秦觀河和羅太奶對視一眼,謹慎的問:“可以詳細描述一下嗎?”
白岐玉斜了他一眼,輕飄飄的說:“好啊,當然可以啊。”
說著,他比劃著手勢,青年頎長的手指在燭光下白的發光:
“那東西長在背陰處一塊泰山石的根部,卡在兩棵很扭曲的鬆樹裡。很高,很粗,兩個人抱不過來……啊,有點像放大的‘鐵杵’,黑糊糊的。”
“將近一米五高吧,裴詩薰和那玩意兒合了影,顯得一米七的她都很嬌小。”
“但怎麼說呢……我反正第一眼看那張照片,就覺得特彆受不了。”
“不應該是覺得奇怪麼?”秦觀河斟酌語句,“為什麼是受不了?”
“因為從人類的角度來看就是很惡心,很顛覆想象力……誰看了都得對過去幾十年的認知產生質疑:自然界怎麼會存在這種東西?”
“真不知道在現場的人怎麼能忍住不吐的。”
“那東西……像是黏液凝固、原油果凍,巨人世界裡滴落的巨泥……那種感覺。”
“表麵應該很光滑,在閃光燈下泛那種冷冰冰的水光,還特彆有彈性,很韌的感覺。荒山野嶺裡那麼乾燥的地方竟能維持濕潤,真的很奇怪。”
“裴詩薰說,現場看更震撼。那東西似乎會呼吸,像顯微鏡裡觀察細胞那種很細微的起伏、顫動,是屬於生命運作的吐息。”
“不過她也說了,說後來一想,可能是風吹的。山上風挺大的。”
“大家都驚詫壞了,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有人說是‘軟玉’,有人說是琥珀,最後一個比較有學識的,說這玩意兒可能是‘太歲’。”
“一聽這個,大家都瘋了。太歲是什麼東西,那可是傳說中的‘長生不老藥’。”
“當即,管豹就用軍刀割了好幾刀。明明看著鮮嫩多汁的,竟然什麼汁液都沒流出來。這不是很奇怪麼?老樹皮割一刀還有樹汁呢。”
“總之,刀具之類的割下去,像陷在泥沼裡,留不下任何痕跡。本來管豹還要削一塊嘗嘗的,其他人製止了他,說萬一不完整賣不出好價錢。”
秦觀河忍不住打斷他:“我記得,現存最大的太歲不到兩百斤?他們遇見的要是真的,這個體積,至少一噸起。”
剩下那句話,他沒有說完:在過去百十年中,形態各異的太歲確實陸續被發掘。
但無一例外的是,沒有黑色的。
學術界較為廣泛的觀點是,太歲是一種細菌、真菌、黏菌的複雜複合體,總歸是活物。
而自然物種裡,極少有“純黑”的植物和菌類,葉綠素、吸引蟲蟻、保護色等……
黑色意味著異種、意味著沒有生存力。
但聽到秦觀河的話,白岐玉露出了非常明顯的“嘲諷”的神情。
他的半張臉沉在陰影裡,以一種“蔑視無知”語氣說:“你沒見過,不代表沒有。”
這句話說的很奇怪,畢竟從講述的視角來看,白岐玉是一種嘲諷、鄙夷的立場,是站在“太歲塑料論”的。
緊接著,白岐玉像沒注意到秦觀河的欲言又止似的,換了種坐姿,繼續說。
“總之,他們打架,就是為了爭太歲的‘歸屬’。”
“大部分人要把它賣錢——主要是大地之息探險隊的人——他們多是老膠東的商人,搞對韓小飾品貿易的,歐洲來料加工的……一群鑽錢眼裡的。”
“賣錢無可厚非。深山野林的,又不是保護動物,自然是誰發現的算誰的。但怎麼運出去,怎麼分成呢?就開始吵了。”
“有人提議現在就聯係買家或者博物館,總之先弄走。”
“但有人不願意,他們覺得這麼大個太歲,是稀世珍品中的稀世珍品啊,放古代名貴程度不亞於和氏璧,你們就真信買家給的價格?”
“畢竟搞收藏的多得是內行糊弄外行的,說好聽點是撿漏,說不好聽就是詐騙。”
“至於上交博物館,這就更離譜了,沒聽說過捐博物館能給錢的。”
“這群人主張先找買家,好好考察行情後再做決定,反正這玩意兒也跑不了。”
“他們不提還好,一提其他人就不願意了,說誰知道你們會不會偷偷賣了獨吞錢?”
“再者,這兒山偏是偏,卻也不是沒人上來,省國土局的勘探隊十小時前剛分開,萬一被官方或者村民們發現了怎麼辦,竹籃打水一場空?”
“這時候,秦小酒他們七個有第三個觀點。他們覺得,不要動這個太歲。”
“因為這種藥用功效大於收藏意義的東西,幻想一整個被買走是絕對不可能的,肯定得切成一塊一塊的的賣。”
“他們有種自然保護主義的感性,認為這種天材地寶,萬一是真的,這麼大一個得是幾千年的寶貝啊?一旦失去了完整性,整個地球上想再找第二支這麼壯觀的太歲就難了。”
“於是,就是群架……”
“他們發現‘太歲’那一會兒,天早就黑透了,山上信號還不好。裴詩薰說一路走來沒見到任何森林警察的駐紮點,就覺得很不舒服,果然出事了。
白岐玉很疲倦的垂了垂眼:“那幾個主張要賣了太歲的,像變了一個人。”
“癲狂、躁動,暴怒,不顧一切的利用手中的武器打架,像是‘太歲’平白割斷了他們腦中的理智,隻剩下暴力交流的獸性……”
“幸虧此行目的是爬山,帶的最多是登山鎬、拐杖、酒起子之類的,沒太大的殺傷性。”
“但你知道,不顧一切的瘋子手裡就算空無一物,殺傷性也極大。管豹這樣的硬漢,拿著匕首,都不敢勸架。”
“終於……芝芝的前男友,叫趙曉東的,被登山鎬砸死了。”
“裴詩薰說,他被一鎬頭砸在腦門上,白花花的腦漿和血飛濺出來,淋了一太歲。”
“多諷刺呢,他的屍體跌落在心心念念去爭搶的太歲上,就像跌入一張柔軟的床,彈彈的陷了進去。”
“而他昔日的好兄弟好隊友們,則擔心他弄壞了太歲,直接把他的屍體丟了出去,滾到了山下。”
白岐玉說到這,語氣還是很平淡,就像在講述一件微不足道的日常的小事。
秦觀河忍不住問:“太歲最後怎麼處理的?”
孰料,白岐玉笑了。
他露出一種奇異的,很放鬆的表情,聲音柔的像鬼:
“怎麼您第一時間關心的,竟然也不是殺害‘趙曉東’凶手,而是太歲啊?”
這一反問實在是紮心,秦觀河很快預料到自己的不對勁,眸光一凜,念了一句清心的咒文。
空氣冷凝了許久,白岐玉吃吃笑了起來。
“我說……你還真信他們發現了‘太歲’啊?”
“你什麼意思?”
“剛才我說的,沒有一個字是假話。但是呢,這個故事還存在另一個、甚至兩個版本。”
“聽到所有人閃爍其詞的飽頭山一行,我實在是接受不了,去找楊嶼森求證,卻聽他說……”
你少和秦小酒那群人玩兒,他們都是一群瘋子,徹頭徹尾的瘋子。
“他說,你看照片裡黑糊糊一坨又惡心又唬人的,根本不是什麼‘太歲’。”
“就是一個帳篷包。去青島的時候你還扛過它呢。”
“楊嶼森說,上山前一天晚上,他們在山腳下的村兒裡,喝了當地叫‘三百歲’的野蘑菇湯,喝完了覺得很鮮很獨特,就從村民那兒采購了做湯的乾蘑菇,準備半路用酒精鍋煮著喝。”
“酒精鍋麼,火力比起柴火爐子可弱太多了,肯定是蘑菇湯沒弄熟,毒素沒除乾淨,把一群人都毒出幻覺了。”
“楊嶼森之所以這麼肯定,是因為他走南闖北多,從來沒見過這種野蘑菇,謹慎的沒吃。”
“同樣沒吃的,還有他勸住的陳樹和管豹。我也找陳樹聊了,他倆都說,壓根沒有什麼太歲,”
“楊嶼森說,出事時是在晚餐的兩個小時後,用過‘三百歲’的人集體出現了頭暈、乏力的症狀,儼然是無法繼續前行了,加上天色也晚了,就準備原地休息。”
“他說,當時他、陳樹、管豹,撿樹枝生篝火呢,猛的就聽支帳篷那邊兒打起來了。三個人離得遠,也沒聽到前因後果,一頭霧水。反應過來後就上前去勸架,結果被那群人駭人的模樣嚇得退到了一旁。”
“‘那些人的眼神,已經根本不是人了,是那種毫無人性的殘忍與瘋狂,擁有這種眼神的人,能做出什麼都不奇怪……’”
“楊嶼森說,林天羽這麼謹慎一醫生,也中計了,看到他們三個藏在一旁,還要拉他們入夥,說咱們四個均分。他看林天羽還保有理智,就試探的問他你們為什麼打啊,才從林天羽嘴裡知道,他們竟然是為了什麼勞什子‘太歲’。”
“說這句話時,楊嶼森臉上滿是痛苦與懊悔,說那天晚餐時,他要是強硬一點,勸住所有人都不要吃‘三百歲’湯,說不定一切都不會發生了……”
“我最後又問了管豹,管豹的口徑和楊嶼森、陳樹也是一致的。”
“千人千口麼,他甚至斬釘截鐵的說,‘爭奪太歲’的幻覺是惡意編造的,是鬥毆的那幾個人想騙法官輕判罷了。”
“反正,輕判,自然沒騙成。怎麼會有法官被這麼離奇的故事騙到呢?”
“總之,無論真相究竟是如何……趙曉東的死,是板上釘釘的事實了。”
白岐玉幽幽的說:“那幾個人該抓的抓,該判的判。可惜,隻有殺人的主犯判了無期,現在還關在德州監獄呢……其餘人以聚眾鬥毆、過失傷人判了幾年幾個月的,就放出來了。”
“死了人,大地之息的名字臭了,沒有參與鬥毆的秦小酒他們七個,加入了我們。”
秦觀河拿出手機,上網搜索了一下“齊魯太歲”等關鍵詞,果然沒有任何新聞報道。
見他如此謹慎,白岐玉嗤笑了一聲:“我說,你的多疑能不能收收了?什麼‘會呼吸’的黑色黏菌,一人高的大蘑菇,用刀割都不留汁液不留痕跡……仔細想想,難道不是越想越假嗎?”
“歸根到底就是把帳篷包看出幻覺了而已。”
秦觀河目不轉睛的盯著白岐玉蒼白的臉,不漏過一絲微表情。
但正如他開口之前的模樣,除了“心虛”,“逃避”,和一絲無法理解的“嘲諷”,竟然沒有任何恐懼或後怕。
難道是因為這一段時間的經曆,導致恐懼的闕值提高了?
或者說,因為不在場,沒有親臨其境,也沒有那麼大的代入感?
可死的這個人與白岐玉沒有關係,他當時也不在場,為什麼會心虛?
秦觀河斟酌語句:“死的這位趙曉東,你說是芝芝的前男友。芝芝是和老劉結婚的那個?”
探險隊的Q群裡,二人的婚禮喜訊還掛著呢,讓人忘都忘不了。
白岐玉點頭:“那件事過去後,芝芝被診斷出中度抑鬱症,還辭了工作,很長一段時間沒和我們聯絡。”
“去青島前,她突然冒泡,說也想出來散心,順便看看海、踩踩沙灘什麼的,便加入了我們。”
“可惜,老劉一進去摔斷腳踝,可能是聯想到前男友的死,讓她心理陰影再臨,說什麼都跟著老劉直接離開了。”
“老劉是機關單位的,好像是齊魯省人文曆史廳的,公務員麼,比較穩定;芝芝三十多了,和女生聊天三句話不離結婚,應該挺急的,兩人看對眼閃婚了,也不奇怪。”
短暫的停頓了一下,秦觀河剛要說什麼,便聽白岐玉發出了一聲極細微的歎息。
他近乎於呢喃的說:“有時候,我一直在想,如果沒遇見這些人……”
當秦觀河細聽去時,他卻沒繼續說了。
這些歎息,秦觀河在許多香客身上聽到過萬千遍,大多的結尾句都是“沒遇見就好了”。
幾乎沒人是“沒遇見就遭了”。
秦觀河想,這其實是不公平的,一路走來,不止腳下的路,遇到的人也是構成過去的一部分。
但人們往往不後悔自己的決定,而把後悔的事兒都推在認識的人身上。
這一段插曲歪的有些多,白岐玉沉默了一小會兒,才愣愣的看向秦觀河。
二人靜靜對視了一會兒,細微的風吹著線香明滅,白岐玉才回過神來:“我……我講到哪兒了?”
他的麵色愈來愈差,昏暗室內看,像一張陰白的紙,或者瀕臨破碎的瓷偶。
裹在寬鬆T恤的身子微微縮著,整個人的氣質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惹人憐愛,麵對這樣的人,再鐵石心腸的人都忍不住柔聲細氣起來,
仿佛害怕聲音大了,就會驚醒夢中影般,秦觀河輕柔的說:“防空洞。”
“對,防空洞……”白岐玉怔愣的眨了一下眼,卡殼一樣重複了兩遍,“十六個人走到了防空洞的故事。”
“那個防空洞……我們是在返程路上遇見的。”
“當時,楊嶼森肩膀一直在滲血,止不住。”
“隊醫說,估計是傷到小動脈了,倒不怕失血,怕的是感染。那傷口深,地下水道黴菌增生,萬一感染了會很難搞。”
“因為這一插曲,隊伍的氣氛降到了冰點。除了楊嶼森在喊疼,誰也不出聲。”
“你知道,在那種潮濕陰冷,又暗無天日的地方,頭頂還有一片鋼鐵血管似的密密麻麻的管道回蕩著怪聲……人的情緒是很容易崩潰的。”
“楊嶼森陰陽怪氣的抱怨了一路,顛三倒四就是那些話。”
“罵威哥,下狠話要弄他。還罵管豹,為什麼不趕緊攔住,最後還罵其他所有人,為什麼要來這麼一個鬼地方探險,怪物沒見到浪費時間。”
“可來這兒探險的主意,不是他自己出的麼?不過他是傷員,我們都不和他一般見識。”
“但現在想起來,他後來發瘋進療養院,在那時就有了征兆。”
“怎麼說呢……他罵人也好、抱怨也好,說話方式突然變得混亂了起來,像沒學會說話的小孩子一樣,一個詞一個詞的往外蹦,而且是很惡毒、很下流的臟話。語序和邏輯也是混亂的。”
“隊醫讓我們哄著他點兒,說可能會形成心理創傷。”
“就這樣忍了一天,第三天返程的時候,我們迷路了。”
“迷路?”
白岐玉點頭:“其實挺常見的。在這種無人探索過的□□,沒地圖、沒路標,手機還沒信號,迷路是家常便飯。”
“我們進去的時候,就是管豹邊走邊放小標記——淘寶買的那種小塑料——回來的時候再沿路回收。”
“但是我們走了將近半小時,都沒發現管豹放的小標記,就知道迷路了。”
“秦小酒那三個朋友,真不是我說他們,這種老鼠膽子就不要玩兒城市冒險,害人害己。一個勁兒吵,說一些很泄氣、讓人聽了很沮喪的垃圾話;楊嶼森又暴躁異常,擾人心煩的,這幾個人搞得所有人的氣壓都很低,感覺隨時要爆炸。”
“管豹一看這樣,知道不能強製行進,就原地駐紮了。留下膽小的照顧楊嶼森。”
“其他人則兩兩一隊,分頭去找來時的路。我是多出來的那個,就跟著陳樹、艾春生一隊。”
“剛走了五分鐘,就遠遠地聽到了沉悶的呼喚聲。”
“地下水道的密封性是真的好,回聲尤其明顯,震得人心慌。我們仔細一聽,是霍教授的那個研究生,叫韓江雪的,在喊‘快來集合’。”
“我們以為找到回去的路了,急忙朝那個方向走,結果……”
白岐玉露出一個神往、狂熱,明顯興奮到異常的神情。
“找到了那個好地方。嘻……嘻嘻……”
異常的神情轉瞬即逝,縱是一直緊盯白岐玉微表情的秦觀河,也不忍以為自己眼花了。
事實上,這種錯覺從幾分鐘,甚至十幾分鐘前就開始了。
秦觀河好幾次看到白岐玉漂亮的皮囊下“蠕動”著什麼。
惡心的幻覺中,白皙的皮膚緩緩被水泡漲、浮腫,唇卻鮮豔到滴血,像一具豔屍。
甚至青年的嗓音也變成喑啞怪異的叫聲,耳畔若有若無的湧動著萬千個人哭鬨嘶吼的噪音。
嗡嗡呀——呀——殺——了他—
分——屍分分分了他——
——不要後悔後後不悔——
這些幻覺在眨眼後全部消失。
這一次也是幻覺吧。
像上次一樣,是他自己的問題吧。
秦觀河深吸一口氣,讓線香神聖不可侵犯的香味兒充盈鼻腔,心頭的不安才消退了些。
麵前,白岐玉正茫然的看著他:“秦弟馬?”
“我沒事。”他言簡意賅的說,“你講。”
白岐玉繼續操作電腦,給他們看在防空洞拍的照片。
單是那一扇巨型的,藤蔓叢生的門,他便拍了三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