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麵八方湧來的惡意中,
在嘈雜吵鬨的囈語聲中,
白綺緩緩跪在了地上。
——那個小小熟了嗎小小沒小熟沒沒?
——快快快了快……
——他也香好香啊真香真香啊!
白綺不明白為什麼奶奶要讓他認一個雕塑做爹,為什麼自己要跪在這裡。
他很想抬起頭,看看頭頂上的“山神爺”,那個長壽村的佑護神,到底是個什麼模樣。
他想大喊、想不顧一切的跑出去,想開口說“不”,這樣一切就會停止。
但……
奶奶也跪著呢。
老婦人合起被生活磋磨的遍布皺紋與傷痕的手,那樣虔誠的說:
“孔度爺,孔度爺,收下這個孩子吧。以後,他就是您的兒子了……”
燭火,滅了。
“他以後定會感恩戴德、虔誠供奉……求求您,保佑他平安喜樂,一生順遂,長命百歲……”
線香,也滅了。
孔度神腫瘤般的巨型頭顱微不可察的震顫了一下,發出瓷器脆裂的“哢”。
潮濕、陰冷,比廟外明顯低幾個攝氏度的廟內,輕輕蔓延開一股從未有過的甜膩香氣。
一瞬碾壓過了原有的通風不便的黴味。
盛夏的山頭,有果實在搖搖欲墜,朝成熟蔓延。
“長命百歲……”
“命。”
“百歲。”
那個暑假後,白綺改了名字,搬了家,也學會了出聲說話。
他的嗓音不再是嘶啞難聽,厲鬼一樣的駭人聲音。
一個人時,也不會囈語那些讓人恐懼的不可名狀的低語了。
所有親戚都笑著說,他變成了一個正常人。
啞巴白綺死了,死在了過於酷熱的山中的夏天。
……
所以,巴摩喇·孔度真的存在嗎?
白岐玉恍惚的想,如果這個印度佬兒似的怪名字神真的存在,為什麼事情還會演變到這種地步呢?
麵前,懷中緊抱著的“奶奶”,還在痛心疾首的喊:“快跑,綺綺……快離開這裡,你會死的……”
“奶奶……”
“你不要怕,奶奶一直在保護你,奶奶來帶你走了……我們離開這裡,回家!”
白岐玉痛苦到整個心臟都被攥緊。
有好幾個瞬間,他很想不管不顧的起身,跟著奶奶走,離開這一片荒謬的地獄。
但他不能。
因為,這個奶奶是假的。
他推開“奶奶”,一字一句抽噎的說:“你不是我奶奶。我的奶奶,喊我‘嬌嬌’。”
“我其實……隻有在我奶奶麵前,才是個嬌氣包的……”
溫馨時刻,像是畫麵按下了靜止鍵,然後又加速快進,麵前慈祥溫柔的農村老太,扭曲成一個令人作嘔的英俊麵容。
張一賀麵無表情的說:“在我麵前,你也可以是……”
“滾……”白岐玉泣不成聲,“快滾!”
幻境破碎。
如老電視花屏般的發麻褪去,白岐玉渾身痛楚回歸。
主祭室外,露天祭場熱鬨而詭異的鼓聲與鈴聲一刻不斷。
羅太奶癲狂不似人聲的嘶吼與大喊回蕩在夜空,不可忽視、不可抵抗,震懾一切陰影中蠢蠢若動的汙穢。
稻草人棍上,已經插入了六隻魂釘。
粗麻繩捆出來的人型上,頭、喉、雙手、腹部、左腳,被狠狠砸入小臂長的長釘。
難以置信的是,明明是麻繩與衣架做出來的東西,卻從內部滲出黑紅腥臭的血。
汙血一絲一縷的從任何縫隙中,從釘口中滲透出來,在粗糙破損的麻繩皮膚上一滴一滴的從空中下透,砸在地上。
然後蒸發、潰散,像滴在燒燙鐵板上的水。
羅太奶仰天長嘯,又大喝一口黑公雞血,朝第七隻魂釘上噴去。
她雙臂顫動著朝天揮舞,步伐跳躍著奇特的韻律,手中釘錘“嚓嚓”的發出撞擊聲。
猛地,她惡狠狠的把稻草人魂朝篝火中砸去,火焰爆燃。
第七隻魂釘已落。
那火焰猛地暴漲到一人有餘,喧囂的金紅光芒扭曲著、膨脹著,似乎有看不清的東西在掙紮、扭動。
羅太奶“啊啊啊”的尖嘯著,抓起旁邊的香煙小塔,大力吸了一口,小塔一瞬湮滅成香煙灰燼。
她露出愜意而自得的神情,順著這股勁頭乘風而上,朝火光中再噴一口黑公雞血——
“嘩——”
火焰出現了明顯的分叉,像被撕裂開來,發出腥臭難聞的焦味兒。
“不——!”
秦觀河突然渾身劇烈顫抖起來,像重度癲癇病犯了,他努力維持意識,可是不能,口中嘶吼出無法理解的怪語!
“對不對對不對不啊啊啊對不起!!!”
怪叫打斷了二神唱調與鼓音的節奏,火焰再次暴漲!
見狀,周圍森嚴矗立的弟馬中猛衝出來一人,一把奪過秦觀河手中的文王鼓和武王鞭,氣勢恢宏的繼續敲擊起來,融入魂鈴的細密緊湊的節奏。
另外三個人把口吐鮮血、渾身震顫的秦觀河拖走,早已守在庭院的人們急忙迎來。
緊接著,第八隻魂釘下落。
厲溪鳴也堅持不住了。
颯爽秀麗的女孩像返祖的原始人類,恣意不羈的尖叫著,並雙手大力掐著自己的嗓子,差點讓自己窒息。
另一個同樣滿臉油彩的女弟馬奪過引魂鈴和淨水瓶,替代了她。
一人,兩人……
尚保存意識的弟馬們越來越少,羅太奶釘錘的喀嚓聲愈發激烈。
第十二隻魂釘下落……
香煙小塔已經耗儘,韓嫂和裴世鐘緊急的拖來兩車,極速的碼上,羅太奶在繚繞的煙熏與原始的吼叫中飄然若仙。
白岐玉覺得,自己可能要死了。
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疼痛的地方。
他想,他應該渾身都被割成了一塊塊的“肉”,碼得整整齊齊的,被放置在案板上。
血管斷裂、內臟被掏出來扔到一邊,空氣穿透他布滿空洞的身體,全部,全部都在潰爛,全部都在發膿、腐朽。
連呼吸都變得困難,每一次喘氣都是在淩遲他的氣管。
羅太奶瘋狂的嘶吼與火焰熊熊燃燒的“劈啪”聲在逐漸模糊的意識中漸行漸遠,變得仿佛是另一個世界、磨砂玻璃後傳來的。
耳畔越來越靜。
他脫力的闔上了眼。
視野裡,背對著他站著的四個漆黑巍峨的人影,消失了。
房間裡層層疊疊的燭光一顫。
然後,白岐玉聽到了警笛聲。
囂叫著劃破夜空,汽車鳴笛聲與警鈴混作一團,在神聖玄妙的祭場上空突兀又荒謬的回響著。
很快,幾十個腳步聲有力而迅速的襲來,衝破大門、衝進露天祭場。
“不許動!”
“雙手抱頭蹲下!”
“那邊有一人持械,小心!”
“違法聚眾進行封建迷信活動,你們被捕了!”
場麵一時變得混亂無比,鼓聲停下,銅鈴聲褪去,不安的竊竊私語蔓延……
羅太奶高唱的神調也戛然而止——儀式被強行打斷了!
隨即,就是肢體碰撞聲,對講機此起彼伏的嘈雜聲。
男弟馬們被製服,女弟馬們有人在哭,抽抽噎噎的好不可憐。
韓嫂焦急的說“不是這樣的”,厲溪鳴慌張的說“羅太奶年紀大了,你們不能這麼對她!”
然後,主祭室的門被一腳踢開。
為首的警官震驚的看到屋子中間,四個貼著“四柱”紙背對白岐玉站著的人,以及渾身被泰山土包裹,痛苦萬分的白岐玉,趕緊衝上來:
“小夥子,你沒事吧?”
一連串變故下,白岐玉已經清醒了,他怔愣的看著畫風格格不入的人們:“警察?”
“彆怕,”為首的警官拿起對講機,快速道,“發現一個受害人,可以定性為邪\\教活動。……是的,受害人已經獲救。”
說著,他趕緊脫下外套,給白岐玉披上:“不要怕,你現在安全了。”
“等等……”白岐玉腦中一片混亂,“什麼安不安全的?不是,你們警察怎麼來了?”
“你的一位厲姓朋友舉報的,”警官耐心的說,“說是搞封建迷信的把你囚禁了。”
“你不要怕,厲先生是在青島安全區域報的案,你就放心吧。青島警方已經將此案轉接給靖德轄區派出所了。”
“厲?你是說濤哥?”白岐玉不敢置信,“不可能,他不可能舉報的!”
但他突然想起厲濤歌對家中出馬一事的抗拒,又覺得,似乎有些說得過去了。
“總之,我們懷疑這裡是邪\\教,正在調查,”警察以為他怕被打擊報複,“放心,案子定性前我們會對你提供保護,走吧,我護送你去安全區域。”
“□□?”白岐玉心中一沉,急忙衝到門口,發現祭場上的篝火、燭火全數熄滅了。
露天廣場恢複了陰惻惻的隻餘輪廓的昏黑,而那些祭品、牲畜、紙錢之類都被收繳到角落。
幾十個弟馬被抓的抓、摁在地上的,蹲坐一團的。
空氣中隻餘灰燼嗆鼻的餘息,一片頹敗與蕭瑟。
不……不可能的吧?
白岐玉踉蹌的癱倒在地,心中感到無限的荒謬與憤怒。
以及觸底反擊的急速膨脹的恐懼。
羅太奶說,千萬不能被打斷;羅太奶還說,錯過今天,可能就要等幾個月了。
可現在一切都搞砸了。
一切都。
他的賭約要輸了,他要被抓走……被怪物猥|褻……不,不!!!
一旦想到自己可能的結局,可能害了羅太奶一行人的結局,白岐玉便發狂起來:
“什麼封建迷信?我被臟東西纏上了,羅太奶是在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