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岐玉是被陽光曬醒的。
光透過車窗, 跳躍在眼皮上,一睜眼,視網膜上全是光怪陸離的耀斑。
整個世界明亮如夢。
“啊……”
白岐玉捂著眼, 試圖起身, 卻發現自己像“屍體”一樣橫在車後座, 睡的七仰八合。
脖頸發出酸澀的“咯吱”聲, 橫七豎八的手腳彆扭的收回來,撞到了後座上一個什麼東西, “啪”的一下把他嚇醒了。
“……這是什麼?《鄒城旅遊指南》?”
白岐玉隨手把雜誌撿起來,緩了好久,才暈乎乎的直起身子。
窗外,秋高氣爽的地平線,正飛速掠過。
似乎是在高架橋上。
正值晌午, 嫋嫋炊煙在村莊上飄搖,勾勒出悠揚又神秘的輪廓。遠處的山影在工業化汙染下,灰敗的看不清晰, 像一位沉睡的巨人。
……好矮、好遠的山。
在齊魯大地、泰山山脈周圍生活久了, 已經習慣了抬頭就是山的景色。
猛地沒了山, 還感覺心裡空落落的, 像是弄丟了什麼。
白岐玉愣愣的看了一會兒,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自己坐車上高架要去哪兒。
被綁架了?
他戒備的摸向口袋,找防身的東西,卻聽司機問他:“睡飽了?”
這語氣熟稔、溫柔,毫無攻擊性, 白岐玉茫然的望向後視鏡。
四目相對。
啊……對了。
真是睡得太死了, 怎麼能把這個都忘了呢?
一個月前, 白岐玉趁著國慶假期看了臨床心理科,果不其然,被診斷為輕度焦慮症和抑鬱症。
醫生問他有什麼痛苦根源,除了996還能有什麼?
過多的工作,過少的個人時間。每日在出租屋與公司間疲倦麻木的兩點一線。
他像是活著,也好像已經死了,能輕而易舉的看透接下來五十年的生活。
當白岐玉意識到他已經遊走在崩潰邊緣時,他做出了決定——
離開靖德市,離開“光鮮亮麗”的高薪工作和五十平的出租屋,離開所謂的夢想起點。
這個決定得到了同事兼好友厲濤歌的支持。
白岐玉當即辭職,搬家到鄒城,距離靖德車程一個半小時車程的隔壁城市。
一個節奏慢、景色好、經濟發展也不錯的三線城市,很適合休養生息。
現在,便是厲濤歌開車,帶著白岐玉前往鄒城。
其實,仔細想來,搬家搬的極為倉促。
白岐玉那一段時間的精神狀態實在糟透了,甚至大腦形成了自我保護,那一段的記憶都變成了黑白默劇般的模糊片段,全數記不真切了。
太多的淚水與痛苦壓垮了他,所以離職手續、退租、打包行李,甚至換手機號,都是厲濤歌幫忙弄的。
感慨得知己如此,真是一大幸事之餘,白岐玉也隱約覺得不安。
是不是不該這麼倉促?像逃跑一樣……
但,看向窗外空曠蒼茫的農田景色,白岐玉隻覺得神清氣爽。
‘也好’,他笑著揮散惆悵,‘換個地方,散散心後,再走一步算一步吧。’
人生很長,賺的錢也夠揮霍幾年,犯不著把自己逼到死路。
對上後視鏡裡厲濤歌關切的眼,白岐玉靦腆的笑起來:“哎,睡懵了。沒了壓力就是不一樣,在車上都睡得這麼死……”
“那是好事啊。”
厲濤歌從後視鏡看他一眼,一手握方向盤,一手扔給他一隻巧克力。
“餓了先吃一口,還有半小時就到服務區了。”
“嗯。”
“我剛又看了一眼你找的那個崇明小區,在城南區。下了高速還得有一個小時的車程。我們晚飯得在服務區吃。”
“好。”
白岐玉隨手撕開巧克力,擺弄新手機,給常用的軟件注冊新賬號。
他沒有父母,也沒有常聯係的親戚,除了大學、高中一些比較近的朋友,並不用通知手機換號。
他抬眼看到身邊的《鄒城旅遊指南》,隨手拿起來,上麵有簡短的城市介紹。
鄒城是典型的北方城市,曆史悠久,經濟繁榮。
孔孟之鄉的儒學滲透在生活的絲絲縷縷,節奏緩慢的城南主城區和時尚靚麗的城北新城區形成一種巧妙又圓融的和諧。
鄒城地理位置優越,是齊魯的第一個對外開埠的通商口岸,短短百年,吸引了三十多個國家開設領事館,城南的小鄒山又被稱為“領館山”。
“城南是老城區啊……”白岐玉漫不經心的翻著,在其中一頁感興趣的停了下來,“和華德機械製鐘工廠?這老廠子在城探圈還挺出名的,原來是在鄒城?”
聞言,厲濤歌像是聽到了什麼無法忍受的事情,猛地沉下了神色。
但他的語氣不顯:“霍醫生不是叮囑了麼,少去令人感到壓抑的場所,空曠的山、海之類……”
“我就隨口一說。”白岐玉無奈的笑笑,“這地方本來兩年前的齊魯之旅就計劃要去,最後忘了什麼原因,剔除了行程。我倒是想去,誰陪我啊?”
“嗯。你乖乖的,不要亂跑。……無聊了,就給我打電話,我帶你出去玩。”
“知道啦……”
雜誌後麵,大多是介紹旅遊景點和商城地標、美食街了,白岐玉沒興致的扔到一邊。
一路上,二人聊了很多話題,卻誰都沒有提未來的事情。
北方的行道樹多是法桐,漂亮蒼黃的葉翻飛在又高又遠的秋日上空,是一種靜謐的蕭瑟。
誰都不想再徒增一份傷感。
反正又不是最後一麵,白岐玉胡亂的想,隨時買張票就能見麵了。
——
順著手機地圖,摸到預約的崇明小區時,已經十點多了。
因為沒有門卡,小區不讓停車,厲濤歌拐了一個街口,才停了車。
“鄒城市的交通規則與靖德市竟然不太一樣,”他調笑說,“差點違章。”
在四單元樓道的老式的木製郵箱裡摸到鑰匙,二人深一腳淺一腳的踩上狹窄的水泥樓梯。
還沒走兩步,樓道裡壓抑的灰塵味兒就嗆得兩人睜不開眼。
頭頂,舊式白熾燈多年失修,閃爍著神經質的白光,像步入了陰寒死寂的裡世界。
“你找的這個小區,還真是淘到寶了……”厲濤歌被震撼了,“古董在世?鬼片拍攝基地?廢棄鬼屋?”
白岐玉也有點哭笑不得,感覺有點後悔。
“少說不吉利的話……”
厲濤歌立馬換了口風,痞裡痞氣的笑起來:“花一分錢,住兩種情調的屋子。房東虧了你賺了,美哉!”
“彆貧了!”
即使早有預料,這兒的老舊也超脫了想象。
夜間到來,似乎驚覺了鄰居,上拐角時,一樓突然傳來了令人牙酸的“哢吱”聲,隨即是一聲“砰”。
像有人在關門。
白岐玉的夜間視力不錯,他敏銳捕捉了一截亮光,似乎是什麼金屬物品一閃而過。
拖把?手機?
但是,那裡……剛才原來開著門嗎?
他忍不住停下腳步,仔細朝樓道裡看去。
狹窄的、雜物胡亂堆積的漆黑過道,像極限縮小的火車樓洞,一片死寂。
偶爾有蠅蟲掠過。
沒有光,也沒有人。
是看錯了嗎……
“你在看什麼?”
“沒,”白岐玉收回視線,“聽到點動靜,以為有人呢。”
厲濤歌順著樓道方向也看了一眼:“最近風大,刮倒東西了吧。”
好在房間就在三樓,無需過多忍受令人不快的細枝末節。
隻要這間便宜的教人疑惑是騙局的房間,和網上的描述能有50相似,白岐玉就滿意了。
祈禱生效了。
老舊但保養得當的木質家具,清淨的藍灰配色裝潢,還有白岐玉一眼看中的客廳落地窗、臥室的大飄窗——正中心意。
站在通透清亮的寬闊落地窗前,看著城南區繁麗熱鬨的夜景,白岐玉忍不住露出了笑意。
“真好。”
“是你喜歡的裝潢?”
“嗯。”
說實話,在網上偶然看到的這間出租屋的廣告,算是最後一根“搬家”的稻草。
白岐玉不得不相信,冥冥之中,或許是命運設計,或許是無處安放的寄托感的共鳴,他竟然對一間房子一見鐘情。
恰到好處的複古,恰到好處的留空,每一個小細節,都像是依托他的喜好而生。
唯一的缺點是,隔音不太好。
旁邊透氣的小窗開著,樓下晚間新聞的聲音清晰的飄來。
女主持人的播音腔說道:“……經判斷,犯罪分子管某、艾某有兩年精神病史。”
“……他所售賣的號稱‘太歲’的天價保健品,經檢測成分,是澱粉與某種可致幻毒性蘑菇的混合物……”
“……靖德市警方在此提醒您,下載防詐騙app,謹防騙財害命……”
“年末了,罪犯也開始衝業績咯。”厲濤歌隨手關上透氣窗,“前幾天不還說麼,靖德市的連環殺人犯被抓了……哎等等,是不是就是剛才新聞說的這個事兒啊?”
厲濤歌又打開透氣窗,可惜,樓下已經換台了。
一個女演員用捧讀強,扯著嗓子喊“不得了了,山神爺被小鬼子砸了,一把火燒了”,儼然抗日神劇矣。
厲濤歌說的這個駭人聽聞的事兒,白岐玉也有耳聞。
“一共是死了幾個人來著?八個,九個?”
“忘了。我光記得,一開始警方找不到死者的共同點,疑似無差彆作案,後來順藤摸瓜,才發現,這群人都購買過天價保健品。”
白岐玉不知道詳細內容,疑惑道:“如果有購買記錄,不應該很容易篩查嗎?大數據時代的……”
厲濤歌搖頭:“不是正規渠道購買。走私的那種,好像說詐騙犯要麼偽裝成代購,要麼上門推銷……”
“這麼詭計多端?”白岐玉後怕,“感覺現在大家都過於信任代購了,都不去核實有沒有營業執照……”
聊著,厲濤歌已經仔細打量了一圈房子。
檢查了水電煤氣,各房間格局,忍不住點頭:“外麵看著不起眼,這房子還真不錯。”
他補充一句:“很適宜居住。”
“是麼?”
白岐玉也看了一圈,家具齊全,有暖氣,廚具也全。還有獨衛。單人生活很夠用。
驗房無誤,白岐玉才放心的打開行李箱,收拾東西。
大部分物件兒還在路上,叫的順豐,估摸著明後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