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晚了,又開了一整天的車,疲倦的很,白岐玉便讓厲濤歌留宿一夜,第二日再走。
但厲濤歌收到一條短信後,變了臉色。
“怎麼了?”白岐玉詢問,“有事?”
厲濤歌很想說沒有,但看著短信內容,難耐的闔上了眼。
【第四人已失效,速歸。】
暈黃燈光下,白岐玉坐在床上,隻穿著寬鬆的睡袍。
失憶後,休養了這段時間,白岐玉氣色恢複得很好。
壓抑心頭的陰霾沒了,那些盤桓在眉目間的神經質與戾氣也一並消散,隻餘下最初的柔和與純粹。
投來的眼神裡,充盈著信任,柔和,和剛出浴的清新的水汽。
這樣久違的眼神,恍惚間,厲濤歌好像回到了那個陽光很盛的午後。
他和淩霄趴在樓上,從上往下看玻璃旋梯。
白岐玉的唇也是現在這般紅,皮膚是這般通透的白,跟在高大的戚戎後麵,像個高中生。
那時候,他覺得白岐玉是小蘋果,後來,他又覺得白岐玉是白雪公主。
但現在,無論白岐玉是什麼,都與他無關了。
“抱歉,我奶奶喊我回去……就不留宿了。”
“啊?都十點了,你回去得淩晨了……一定要走?”
“老人家麼,想一出是一出的。”
厲濤歌緊緊閉上眼,起身,穿衣,背過身去。
不知道是不想再看白岐玉,還是不想讓白岐玉看到他。
這樣對誰都不好。
“好了,”他故作爽朗的揮揮手,“哥走了啊。你記得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好好生活。”
“啊。”白岐玉起身,“好。我送你。”
“不用。就兩步路的,外麵冷。”
“……嗯。”
看著厲濤歌背對他,在玄關穿鞋的身影,白岐玉突然想說很多話。
不知為何,心頭湧起一種丟失了什麼重要之物,卻又無能為力的無措感。
像眼睜睜看著雪水在太陽下融化。
“濤哥……”
厲濤歌停下動作:“怎麼了?”
白岐玉掩飾的笑了笑:“沒……你回去,是要搞獨立工作室了吧?”
“嗯。”
“人手找好了?”
“找好了。”
“淩霄……淩霄肯定跟和你走了吧?你也去問問小謝,他技術真的很好。還有李哥、大楊……”
“好。”
“那就好……”白岐玉抿了抿嘴,“抱歉啊,明明答應了你。”
“這算什麼,健康重要。”
厲濤歌終於換好了鞋。
他站起身,拿起車鑰匙,卻遲遲挪不開腳步。
他聽到了白岐玉在哭。
白岐玉其實沒出聲,任一滴滴淚順著臉滑下,滴在地毯上。可厲濤歌就是聽到了。
白岐玉似乎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哭。
一路走來,他告彆了戚戎、告彆了組裡所有人,還有房東,全都沒有這麼傷心。
他用手胡亂擦著:“抱歉啊,我最近情緒不太好……哎,都要分開了,搞人心態呢……”
厲濤歌喉頭一酸,猛地上前一步,抱緊了他。
這個動作好像耗儘了他全部的力氣,那麼緊,又那麼決絕。
懷中人很瘦,瘦的硌人骨頭,好像一用力就會碎。
這些日子裡,吃不好、睡不好,幾乎都要垮掉了。
厲濤歌很快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鬆了力氣。
“哭什麼,”他故作爽朗的說,“2021年了,又不是原始時代,想我買張票就來靖德了。平日裡要是又不開心了,就給我打電話、發短信,隨時歡迎。”
“我就是……難過……”
“好,想哭就哭吧,哭了就開心了……”
厲濤歌安撫的拍著白岐玉的背,可後者怎麼都停不下來。
不知為何,他就是那麼難過,不想放開厲濤歌的擁抱。
明明男人就站在眼前,高大、痞氣,一如既往的模樣,可他總覺得,放開後,什麼東西就要消失了。
許久,厲濤歌說:“聽著,人生不是一蹴而就的線,而一個個線段組成的……”
“你的新一段人生就要開始了,它會無比明亮、充盈快樂、希望,與一切你值得的美好。”
“再也不會有難過了,”厲濤歌喃喃,“壞東西不會再來找你了。”
白岐玉哽咽不成聲:“下一段人生……”
“嗯。”厲濤歌很溫柔的拍著他的背。
二人擁抱了許久,厲濤歌又說:“鄒城挺好。這個房子也不錯。就這樣暫時定下吧,不要亂跑了。”
“嗯。”
“既然選擇了這裡,就努力有個新開始,好嗎?到處搬家也挺讓人心煩的,總不能逃避一次再逃避一次,對吧?”
“嗯……”
“你試著給自己定個期限。兩年,或者一年……努力適應鄒城的生活,不要離開這裡。”
他說的有道理,白岐玉抬起頭,透紅的眼很認真的看著他:“你放心。”
厲濤歌沉默了一會兒,悶聲道:“那,和我說再見吧。”
“再見……”
“祝你一路順風,萬事順遂。”
“你也是。”
“還祝你,天天開心,平安喜樂。”
白岐玉破涕為笑:“你也是。”
他鬆開了他。
熱度與白雪公主都從懷抱中離去。
一直走出老舊的樓道,走出小區,肅殺的晚風吹得臉冰冷,厲濤歌都是渾渾噩噩的。
他坐進車裡,動作很緩、很慢的脫下貼有特殊符篆的常服。
把常服用細密的五彩線繩捆住,封鎖到骨壇子裡,扔到後備箱的黑布中。
做完這一切,他換上羅太奶準備好的祭袍,像木偶提線一樣點起了線香。
神聖虔誠的線香味兒一瞬充盈了車廂,縹緲白煙揮散了陰影中蠢蠢欲動的汙穢。
而厲濤歌趴在方向盤上,淚流滿麵。
車裡光線很強,燈明幾亮,卻沒有一束光能照亮他。
“對不起,小白……沒有科學,也沒有我們的frooklyn了。”
似乎是心有感應,手機突然響了起來,鎖屏上亮著“白雪公主”三個字。
可厲濤歌不能接。
反方向的鐘唱了很久,一直到“所有回憶對著我進攻”才停下。
反方向的鐘,聽多少遍能回到過去呢?
手機熒幕熄滅。
白岐玉在客廳的落地窗前站了很久,看著那輛熟悉的牧馬人,泣不成聲。
“騙子……車還沒開走,就不接電話了……”
在這一刻,白岐玉才真正意識到,他的上一段人生,迎來了最後的終結。
白岐玉喃喃道:“如果能一路走到底,誰會想要重新開始呢?”
他沒有注意到的是,在拉上落地窗簾後的下一秒,窗外夜空中掠過了什麼東西。
那是一道巨大的“閃光”,如流星,如灼眼火焰,一切絢麗光耀的形容詞都不足以形容它。
那樣靡麗、神秘,過於明亮到無法分辨真麵目。
“光”飛過靖德的連綿山脈,飛過齊魯邊境蜿蜒的海岸線,飛過國道與高架橋……
降落在鄒城市燈紅酒綠的不夜城。
而“光焰”消匿於霓虹燈海時,車上的人短促的抽搐了一下。
像是大夢初醒,厲濤歌從方向盤上直起身子,怔愣的抹了一把臉。
他看著手上的淚水茫然無比:“奇怪,我為什麼會哭成這樣?”
“也對……畢竟是共事一年多的好兄弟,”厲濤歌渾渾噩噩的想,“可惜了,看上去那麼正常一個人,怎麼抑鬱了呢?真是人生無常。”
耳洞突然一陣刺痛,像有火燭在灼燒,他下意識一摸,五個耳洞都好好的,沒長死也沒化膿。
卻一個耳釘都沒有。
今天出門前,他忘記戴耳釘了嗎?
可能吧,畢竟這兩天又是收拾行李、又是跑手續的,累忘了也說不定。
刺痛很快散去,厲濤歌打開手機,忽略未接來電,打開備忘錄。
更多的無法以肉眼察覺的灰霧逐步從厲濤歌身上抽離,又在祭袍內暗繡的法文作用下,他的記憶逐漸湮滅……
“……該回去了。”厲濤歌想,“暗堂立成,這周末就要補正式的立堂儀式了。唉,明兒又要早起,得趕緊去農副市場把三大牲置辦好。”
想著,他給厲溪鳴打了一個電話。
後者接的離奇的快,像是早就等著了似的。
這讓厲濤歌驚訝的挑了挑眉,畢竟他和妹妹從小打到大,彆說秒接了,能接電話就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厲溪鳴的嗓音聽著不太對勁:“你搞完了是嗎?”
“搞完啥?哦,你說送同事啊。他已經住下了,我準備回了。”
同事……
厲溪鳴鬆了一口氣。
她朝羅太奶使了個安心的眼色,後者長歎一口氣,背著手,離開了房間。
“隨便你回不回的。”厲溪鳴恢複了牙尖嘴利,“沒死就行。好了,彆浪費我的話費,掛了。”
“哎!你這脾氣還沒好過一分鐘呢……”
“嘟——嘟——”
厲濤歌看著被掛斷的手機,氣的吹胡子瞪眼:“臭妮子,看我回去怎麼揍你。”
於是,他發動引擎,酷炫鐳射噴漆的牧馬人離開了崇明小區。
他沒有意識到,後視鏡裡,他的淚仍在靜靜地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