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到視線,畫中人輕輕回過頭來,沉靜的與霍傳山對視。
“前幾天下午,我聽老胡說,除了失蹤的蒙族人,沒有人不交房租。裴芝琪一定與401有關係,他的死,我們沒必要再關注了。”
“勞儐失蹤了?”
“對。104被租出去了,來了兩個年輕男的。”
“……唔。”
“你答應過,我們會搬走的。”白岐玉的聲音很清晰,“現在就是時候了。”
許久,霍傳山溫和的笑了起來:“你最近變了很多,我……我真的很高興。那就搬走吧。你來選房子。”
接下來的幾天,白岐玉都窩在沙發上,挑選中意的房子。
最後,他選定了城北環山路的一處小區,叫“弗蘭克林花園”。
那是一片較新小區,地段算不得好,賣點是依山傍水、清淨之地。是2018年底疫情沒來,房地產紅紅火火的時候建完交房的。
可疫情後,各行各業經濟低迷,導致這幾年大片掛牌出售,冷清的很。
選這兒,一是距離樺林園大學城三公裡,霍傳山開車十分鐘就可以上班;二是這裡的名字。
Frooklyn……
白岐玉捏著筆,在租房合同上簽下自己的名字,心中一片說不出是悵然還是釋然的情緒。
他終於住進了自己的“Frooklyn”。
不是隻身一人,還有霍傳山。
哪怕隻有不到幾天,這個桃源的夢,也算圓滿了。
新房東是個四十幾歲的中年女人,做網店小生意的,富裕的錢買了幾棟房子投資、出租。
她很和藹的模樣,是個好說話的:“……房間密碼我給你寫在合同背麵兒了。你進去後,記得下載小區管家app,自己重新設置一個。”
“好的,謝謝您。”
女人又叮囑一些現代化家具的用法,電費水費的繳納,拎著包包走了。
白岐玉的行李多,霍傳山隻有一些換洗衣物之類,大部分時間是幫他打包。
搬家公司的卡車來的那一天,胡叔、裴芝琪都在,熱心的幫他打包。
不知怎麼,裴芝琪氣色差的驚人。
起初第一次見她,雖然整容痕跡嚴重,但仍是豔麗漂亮的。可短短幾日,那些後遺症愈發嚴重,已經到了令人不適的地步。
遠遠看去,像一張慘白人皮貼在骨頭架子上,隨時都會化成粉末消逝似的。
鄰居一場,白岐玉也不好直問,隻問她最近是不是休息不好。
孰料,裴芝琪卻說她最近睡的格外好。
“……怎麼說呢,心裡的石頭放下去了,感覺看世界的心情都不一樣了,怎麼都開心。”她笑的很釋然,“我啊,過幾天也要搬走了。”
也搬?
白岐玉一愣,隨即笑了:“……搬走是好事,挺好。”
白岐玉本想給她介紹弗蘭克林花園,又一想,不想再和她打交道了,胡亂的轉移了話題。
二人寒暄著,樓洞中又走出一個熟人。
林明晚。
幾日沒見,這小姑娘竟然剃了個男孩子的頭,那種最近流行的男士卷發。
她瘦、又高,一米八多,穿那種寬鬆的羽絨服,還有眉目間積壓的陰鷙,遠遠一看,真分不出性彆。
“你要搬走了?”
“……這裡我真住不下去了。”麵對林明晚,白岐玉的笑容有些維持不住,“你怎麼在這兒?高中已經放寒假了?”
林明晚含糊的應了一聲,又問:“非要搬走麼?你不是和那家夥……你男朋友住一起了嗎?”
“……嗯。”
“非要?”
“嗯。”
“求你也不留?”
從她這個陌生人口裡說出這句話,實在是很奇怪,白岐玉將其理解為,擔憂401的事情。
他便壓低聲音說:“我那□□胡叔打聽了,401沒欠房租,估計裴芝琪幫忙交了。你放心吧。”
林明晚沒再說什麼。
她轉身去幫忙扛箱子,這麼瘦削的身軀力氣竟然這麼大,很輕鬆的抱起來一個,嚇得白岐玉去攔她。
“不用的!你一個小女孩,我怎麼能讓你幫忙,……你回去寫作業去吧!”
林明晚輕飄飄的睨了白岐玉一眼,這次,白岐玉沒有漏過裡麵的情緒,都是些不屑、無奈之類,讓白岐玉平白想到了那天她拎著球棒,砍菜切瓜一樣砸人的場景。
他忍不住鬆了手。
看著林明晚沉默的扛了幾趟箱子,白岐玉心中一陣複雜。
他拉了拉放下箱子的霍傳山袖子:“你攔一攔她。”
霍傳山有些不解:“為什麼?”
“她一個孩子,我心裡過意不去……”
“孩子?”霍傳山露出很複雜的神情,“你確定?”
白岐玉瞪他:“彆廢話,趕緊的!”
於是,霍傳山把手頭的箱子放下,走向女孩。
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麼,林明晚垂著頭,一言不發,不一會兒,踢了一腳地上的石子兒,扭頭走了。
白岐玉這才鬆口氣。
他突然想起什麼,追上去,從口袋中摸出來一個紅包:“忘了給你。”
林明晚的嗓子有些啞:“……這是什麼?”
“壓歲錢。”
白岐玉以為要讓很久,孰料,林明晚“啪”的一下就搶了過去。
她還直接打開看了看:“謔,你還挺大方的。”
一千塊。
白岐玉尷尬不知道該說啥:“那個,以後可能就不再見了……你好好學習。”
“知道。”
“要是有事兒,隨時可以聯係我。我的電話號碼是……”
林明晚垂著睫毛,含糊不清的“嗯”了一聲,也不知道記沒記住。
白岐玉想了想,轉頭回去取了紙筆,寫下手機號碼強行塞給她。
“一定收好了啊!”
林明晚歎口氣:“彆囉嗦了!彆反倒是你,和你那男朋友好好相處吧,彆整天吵來吵去的……”
白岐玉心想他倆就吵過幾次架,這人精兒怎麼知道的:“嗯……”
林明晚揮了揮手,隨意的把紅包和紙條兒塞到口袋裡,上樓了。
搬了新家,新環境新氣象,白岐玉沉迷在采購家具、布置裝潢中,也沒心思胡思亂想了。
空閒時間,他偶爾心中會浮起一個衝動,去質問霍傳山,今年新年怎麼過。
可這種事情,衝動是得不到答案的,除非當事人親口來說。
直到臘月二十八那天晚上。
白岐玉靠在沙發上,沉默的打遊戲。
心裡有事情,遊戲也打得沒意思,沒一會兒,就扔下手柄去了書房。
就見奧爾波特神父那個“大地之父”的小冊子攤開在書桌上,似乎霍傳山還認真地看了,旁邊是筆和紙在記筆記,讓白岐玉忍不住笑出聲。
“這老古董……”
他湊過頭去看,這一看嚇了一跳。
一個叫“新紀元戰役”的典故旁邊,印著全頁的彩插。
仿拜占庭的那種古典藝術風格,即使印刷粗製濫造,仍能看出畫作的色彩大膽、筆觸細膩。
可內容……
正中,是一個靛藍皮膚,青麵獠牙的“肉瘤”。
且不談占了半個身子的臉,和臉以外布滿全身的紅黃相間的“翅膀”,那過於寫實的表情,是那樣的下流與惡意……
除了占據了百分之七十空間的“翅膀肉瘤”,畫布下麵,還有竹竿一樣、從脖頸到腳踝長滿無數圈手臂的怪物,赤/裸著身子,旋轉著渾身的胳膊,三五成群,正在朝“翅膀肉瘤”高呼。
而背景裡,“翅膀肉瘤”一樣無法形容可怖樣貌的怪物,還有成千上百隻……
最駭人的,是這群怪物背後,龐大到無法記載全貌的怪物,汙穢黏膩的身軀,如小山般的漆黑怪影,光潔滑膩的表麵反射著惡心的冷光……
白岐玉定定的看著圖像,竟是一時大腦空白。
……這些褻瀆常理的存在,他分明該害怕的,可不知為何,竟覺得十分順眼?
冷靜下來後,他輕輕拎起紙張,朝後麵翻去。
所有的插圖,都是這些似人非人、似鬼非鬼,又不符合任何神鬼體係的怪物。
沒有一張符合現代審美中的神明圖。
要說克蘇魯吧,白岐玉離職前的最後一個項目也了解過,不會是如此“具體”的人型。要說其他有人型的神話體係吧,也不見得如此惡心可怖……
一旦對上那靛青色肉瘤猙獰汙穢的眼,白岐玉就渾身不舒服。
不害怕,就是覺得“怪”,“不對勁”,那種看到熟悉的事物被搞錯了結構,習以為常的物品被弄錯了模樣的“怪”。
玄關傳來了鑰匙開門的聲音,是霍傳山從周圍商超采購東西回來了。
他掃視一圈,看到白岐玉在書房一臉困惑,放下東西過去:“怎麼了?”
白岐玉遲疑的拿起小冊子:“這上麵的插圖,看著真讓人不舒服。”
“那就不要看了。”霍傳山粗略一掃,要把小冊子扔掉,被白岐玉攔住了。
“我從來沒在其他神話體係中見過這些東西,這是什麼宗教什麼神?”
霍傳山稍一思索,笑了:“這是天使。”
天……使?
白岐玉睜大眼睛:“你確定?我雖然不信基督,但也見過他們的傳教圖……”
霍傳山說,這是比較真實的,最初的天使模樣,這個奧爾波特神父怪不得傳教傳不動,盜圖的挑人家基督教再也不用了的圖盜,不弄點美的。
他還說,基督教的天使之類現在的俊美,是受了希臘神話的影響。之前的看著太滲人,不符合“美”“德”,就換了。
白岐玉一臉無法接受,但仔細一想,也對,傳教麼,某種意義上有點像傳銷,得先讓人“信任”了才行,沒點手段是拉不到人的。
人家拚汐汐為了騙人花錢還搞個800元提現的活動呢,信教這種高付出低回報的事兒,那不得更加絞儘腦汁拉人?至於貨不對板,那就是很後來再處理的事了。
再說,從超維度存在的視角看來,人型難道就美麼?
一塊肉上幾個枝節,也沒毛,越想越奇怪,還不如天使“美麗”的原貌呢,肉瘤上一堆五顏六色的翅膀,起碼顏色多,樣式花。
不知為何,或許是經曆過情緒的高低穀,也或許是和“學究”朝夕相處、耳濡目染了,白岐玉現在思維方式也有些“超脫”,思考問題總是很自然的“上升”一個高度去。
他很快釋然,把小冊子隨手仍在桌子上,看霍傳山買回來的東西。
一大袋鮮肋排和蔬果,還有紅彤彤的一包東西。
“你那買的是什麼……”
“這個?”霍傳山看了看手裡,“新年活動滿額贈送的。我想著家裡還沒有,就要了。”
說著,他很隨意的把那一包放在玄關桌上,拎著生鮮去放冰箱。
白岐玉張了張嘴,心突然跳的很快。
他慢慢走過去,打開那個贈品袋。
福字、對聯兒、還有喜氣洋洋的生肖張貼畫,一隻傻乎乎的卡通老虎。
一片喜慶的紅,紅的那麼熱烈。
心一下一下的推動著他,似乎是時候問出那個問題了。
他努力壓抑著鼻腔酸澀,使自己的聲音不顯出奇怪來:“我有一個重要的事兒要告訴你。不不,我先問你一個問題,你過年去哪兒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