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岐玉的大腦一片混亂。
“你又想說怪東西糊弄我?我……我怎麼可能忘記自己是誰!”
“因為沒有契機, 我也沒對彆人說過,我的記性好到從滿月就記事了……最早的記憶裡,我躺在嬰兒車上, 母親在坐月子, 親戚們來探望,給紅包,說吉利話,還樂嗬嗬的逗我……我全記得……”
“我能掌控身體後的記憶就更不用提了……你憑什麼說我忘了自己是誰?”
霍傳山不答反問:“你記得我們的初次見麵嗎?”
“當然!你一張口就是誇我麵相好,我心想這人好奇怪,是不是賣保險的……”
說著,白岐玉又覺得這個問題沒這麼簡單:“等等,難道在此之前我們就見過?我的內衣是你偷的?”
“……”
白岐玉突然想到了什麼, 脫口而出:“出租車!那個臟兮兮的出租車!那一團黏膩的黑東西就是你吧?”
空氣一瞬靜了。
光影中,隻餘深深淺淺的藍影在湧動, 發出那種悠長的,如風吹過荒漠的,慟哭一般的水浪聲。
在漫長的, 逼人發瘋的沉默後, 霍傳山很輕的說:
“那是你的模樣……是我終於找到你後, 特地裝扮成你,給你的一個驚喜。”
……
“哈?”
巨大的荒謬與衝擊在心底升起, 白岐玉張了好幾次嘴,都沒能發出聲音來。
那東西……
怎麼會是他的模樣?
不不, 難道他不是人嗎?退一萬步來說,就算不是人, 怎麼能醜成那樣子?
那團漆黑黏膩的, 滑溜溜的, 像原油膏體又像黑色果凍的玩意兒,他長這樣?
白岐玉想大聲反駁,怒罵霍傳山,可直覺告訴他,事到如今,霍傳山沒必要在這種事情上撒謊。
一瞬間,白岐玉差點暈過去。
不知道是“不是人”這點更有衝擊性,還是“自己竟然這麼醜”更有衝擊性。
順著這根藤,白岐玉的腦中閃過了很多片段。
關於……
霍傳山的“驚喜”。
他正坐在一座高高的塔,或者寺廟屋頂上,雲霧繚繞,鳥雀掠過。身下是那種古樸的,白岐玉說不出學名的彩漆磚瓦,獸狀屋簷。
他翹著腿,很無聊的模樣,支撐著下巴望著人間。
這是一條熱鬨的街,當然,與現代相比,還是少了些繁華,但熙熙攘攘的人聲充滿生氣。
他以一種慵懶的語氣,漫不經心的說:“……你擔心朕(根據詞義尋找的最接近的中文詞彙)認不出你?哈,怎麼可能?”
“朕有過目不忘之能,任你怎麼偽裝,絕對一眼就能認出來。而且,朕身邊也就你一個發腥的奴隸……”
【如果真的忘了怎麼辦?】
“白岐玉”心情很好的笑了起來,那種驕縱的,又柔軟勾人的,攝人心魄的笑。
他說:“那你就誇朕!朕唯獨喜愛誇讚,你誠心些,彆具一格些,朕一定記得起你!”
【如果你忘了我……】
“不要唧唧歪歪了!”他的壞脾氣又上來了,狠狠踢了一腳身邊的家夥,“實在不行,你就變成朕的模樣!朕忘了什麼都不會忘了自己的!”
身旁的人穿著很古怪,那種珠光寶氣,裸/露又妖媚的衣服,像印度或神話中人魚的裝扮。
但奇怪的是,如此妖嬈女氣的服飾,在高大勁健的身軀上,竟是十分的男性魅力,結實的肌肉,白的發膩的腱子,結實有力的身材勾勒的一覽無餘。
白岐玉莫名就意識到,這鬼一樣的穿衣風格,是自己的惡趣味。
記憶中,這個高大的男人沒有再出聲。
不知道是懂了白岐玉的意思,還是害怕他發火。
像所有的夢境中一樣,二人不歡而散。他從高高的屋頂上墜落,落入人間。
……
“阿白?”
白岐玉猛地回神。
“想起來什麼了?”
白岐玉說不出口。
記憶中的男人是誰,他隱約知道了答案。
但他沒法輕而易舉的接受,因為如果是真的,那也太……
這麼多努力、掙紮,這麼多悲傷與痛苦都算什麼了?
他強行讓自己不去想,厲聲道:“不要岔開話題!你還沒說那三個預言是什麼!”
霍傳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一字一句的說:
“一,缺席者的名字被謀殺”
“二,我們在一起”
“三,我們在一起”
什麼鬼?
“第二條和第三條是重複的。”
“不重複,”霍傳山說,“時間不一樣。”
“沒有語態,也沒有時間定語,怎麼就不一樣?”
霍傳山解釋道:“在你的語言裡,文字是包含時間的。隻是人類的語言無法表達這一點。”
白岐玉靈光一閃:“類似……你說的,信息範圍的問題?兩張電腦圖片看似一樣,實則生成時間不同,所以是兩個文件?而這個信息粗略查看是看不出來的?”
“是的。”
這也太荒謬了。
荒謬這個詞,白岐玉今天不知道說過了幾遍。
但離奇的是,霍傳山總能以“科學的”,“可理解的”方式解釋給他,這更加荒謬。
白岐玉痛苦地捂上臉:“那第一句話是什麼意思?這句話真耳熟……缺席者的名字、缺席者的語言被謀殺……保羅·斯卡龍的名言?上次見到,還是在厲濤歌的衣服上。”
他很快想起另外一個問題,神情複雜的看向霍傳山:“我還沒問,厲濤歌和戚戎是怎麼回事兒?”
“他們都是我,”霍傳山說,“沒有人會理所應當的毫無回報的為另一個人付出。隻是我。”
白岐玉早有預料,仍難以接受:“不不,我前幾天聯係過,和你給人的感覺不一樣……”
“他們可以是我,但本質上不是我。你可以理解為……遊戲客戶端被入侵,或者登陸了副賬號。”
白岐玉張了好幾次口,才發得出聲音:“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霍傳山垂下了眼睛:“我隻是想尋找你喜歡的模樣。”
不可避免的想起靖德那段充盈著恐懼與瘋狂的回憶,白岐玉的神色冷了下來。
一番談話中,本該是白岐玉質問霍傳山,卻被超載的信息量給帶偏了話題。
冷靜……冷靜思考……
霍傳山雖然說他們早就認識,還說他不是人,說厲濤歌和戚戎是他乾擾的——這些統統都沒有證據。
記憶可以被植入,就像人都能換了內容。
事實就是,白岐玉並沒有霍傳山所說的作為“黑糊糊泥團”的印象,除了那些光怪陸離的怪夢,他想不起任何作為那個怎麼看都是克蘇魯體係畫風的怪物的記憶。
即使,他最近確實不太像人:撞不死、淹不死、還能瞬移……但這一點,也可能被動過手腳。
白岐玉在心中再一次叮囑自己:“理智思考,不要被牽著鼻子走。”
“證據,”他麵無表情的看向霍傳山,“你說我是那東西,證明給我。”
霍傳山深深看了他一眼,突然起身,朝書房走去。
白岐玉從未進過霍傳山在崇明小區的書房,他不喜歡門口上方的獸首標本,感覺很不舒服。搬到弗蘭克林花園後,那個猙獰的獸首標本又被放置在了書房門口上方,導致他很少踏入書房,那裡也算是霍傳山的小地盤。
此刻,白岐玉不安的看向昏暗中的門,蕩漾的波浪怪影中,獸首居高臨下的投下陰影,像地獄關口的守衛。
霍傳山很快出來了。
手裡拿著一本樣式怪異的書。
粗糙的黃紙,與現代迥異的裝訂排版裝飾,是本古書。
白岐玉疑惑的接過來:“這是什麼?”
標題上是篆書,白岐玉是中文係的,沒有障礙:“《東山經評注》?我知道《東山經》是《山海經》的山經組成部分之一,這還出過評注?”
霍傳山示意他自己看。
內容並不多,白岐玉很快就閱覽了一遍。
在倒數第三頁,他猛的停下了視線:“這是……”
“……又東三百裡,曰岐山,其上有太歲,狀若白玉,又名皎礁。食之可不畏死。”
下麵一行彙編者評注:“……有群氓分而烹之,化若黑膏。其真長生邪?其真不知長生也。”
“太歲?”
白岐玉腦中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飽頭山一行的奇遇。
有人說他們遇到了太歲,有人說隻是毒蘑菇湯的幻覺,還有人說是過失殺人的借口。
難道……那個神乎其神的噱頭……是真實存在的?
白岐玉死死地盯著書頁,把短短數十個字印在腦海裡。
岐山,太歲,狀若白玉,又名皎礁……
白岐玉。
那個答案呼之欲出。
白岐玉的瞳孔震顫:“你不會想說,這個勞什子太歲,是……是我吧?”
霍傳山沒有出聲,但白岐玉知道,便是如此了。
白岐玉失態的站起來:“山海經我看過!東山經我也看過!我本科還寫過論文呢!哪裡有他媽的這一條!”
“現在,確實沒有這一條了。”
白岐玉又低頭看了一眼手上的古書,無論是材質、印刷還是裝潢,他都可以言之鑿鑿的判斷,這是本古書真跡。
“什麼叫現在?”白岐玉敏銳捕捉到了霍傳山語句中的缺口,“難道,曾經……”
霍傳山點頭:“我問你,評注書算是原著嗎?”
評注書,類似於教輔書中的“課本詳解”,是在原著基礎上,加以後世文人的見解、補充,甚至續寫之類的書。
嚴格來說,是不算的。
“所以,在非原著中,這條記載得以逃過一劫。”霍傳山一字一句地說,“也是因此,你逃過了抹殺。”
白岐玉怔愣的坐回了沙發上,雙手捧著這本脆弱古樸的書,腦中一片混亂。
“什麼叫逃過一劫?抹殺又是……什麼意思?”
霍傳山許久沒有出聲,白岐玉失態的怒吼:“說啊!什麼意思!”
霍傳山突然起身,朝他走來。
骨節分明的大手半強硬半輕柔捧住他的臉,拇指輕輕揩過眼角,帶去一片水霧。
白岐玉這才發現,不知何時,他已淚流滿麵。
他其實沒有感到太大的悲傷,隻覺得衝擊,無法言喻的衝擊,衝擊到沒有精力分心出負麵情緒。
太歲,存在於神話傳說中的東西,秦小酒說像一坨原油膏體、一團現代工藝殘次品的複合粘菌體,怎麼會是他呢?
這也太怪了,太不合邏輯了,還不如說白岐玉得了絕症更容易接受。
但或許是寫在基因裡的,那些埋藏於深處的痛苦,自顧自的做出了反應。
霍傳山把白岐玉抱起來,讓他窩在自己的懷裡。
他的體溫意外的涼,像冬季肅殺的冰水,這讓白岐玉意識到,這個男人,似乎也不是表麵上的那樣冷靜自若。
這讓白岐玉緩和了一些。
他沒有反抗霍傳山的溫情,而是很溫順的,任霍傳山攬著他,像小苗趴伏在巨樹上。
兩人冰冷的體溫交融,逐漸生出暖意。
不知何時,屋中深深淺淺的海浪怪影已經消失,燈滅了,隻有小球藻培養箱的夜間燈幽幽的亮著。
“我曾和你說過,一切事物都是被編碼的。八字、個人信息,一切都是。人類是,萬物是,這個世界也是。神……有時也是。”
白岐玉的睫毛震顫:“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