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波紋一層一層的翻湧,白岐玉好似聽到了海哭的聲音。
那是一股極其悲慟而孤寂的幽鳴,那些海水,深邃的痛楚,獨屬於海水的潮濕腥冷的氣息,從任何一處陰霾湧來,一瞬將這片空氣包裹。
嘩……嘩……
嘩……嘩嘩………
咕嚕咕嚕咕……咕嚕……
白岐玉做了一個很平淡的夢。
知道是屬於前世的回憶,他沒有太大情緒起伏,而是帶著好奇,隨著夢中人的視角,探尋當年的事情。
他正在用餐。
周圍環境倒是不錯,一片海邊的老式碼頭,碧海藍天,海鷗叫囂著翻飛。有身材精壯,紮著褲腳和手套的水手們在收網。
可麵前食物的品相卻糟糕極了,一大盆海鮮,水煮的,極其原始的處理手法,恐怕連鹽都沒放。螃蟹、魷魚、蝦,還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海魚。
旁邊是幾個陶製的小碟子,放著白泥、綠泥般醬料和鹹菜。沒有餐具。
這樣品相的餐品,白岐玉肯定是不吃的。但夢中的“白岐玉”卻很熟稔的下手抓了一隻螃蟹,直接塞到嘴裡嚼。
他吃著東西,一群小孩子圍過來了。
都穿著破衣服,屁股蛋子露著,瘦的驚人,像是好幾天沒吃過飯。典型高加索人種的五官,金發和紅發都肮臟到看不出本來顏色。
“哥哥,我們好餓。”
白岐玉就推了推盆子,示意給他們吃。
孩子們也毫不客氣,一擁而上,搶劫般抓了滿手的食物,就跑了。
盆子空了。
白岐玉歎口氣,把盆子推到一邊,不知道在想什麼,靠在椅背上發呆。
又過了一會兒,一個打漁裝束的高大男人在他麵前坐下。
他看到空空如也的盆子,心情儼然不錯:“今天食欲不錯?”
“嗯,”白岐玉含糊的說,“是不錯。”
“我再去弄一點?”
“不用了,”白岐玉打斷他,“我在想咱們下一站去哪兒。”
“呆膩了?”
“有點。”
二人有一波沒一波的聊著天,孰料,一個小男孩衝了出來。
他的穿著比剛才搶食物的孩子們還破,像個乞丐,門牙漏風。
六歲,或者更小,身子卻瘦的骷髏一樣,能看到嶙峋的骨頭。
這麼小的孩子,很難看出來長大的模樣,更何況保質期短小的白種人。可白岐玉意外的覺得,這人特彆眼熟,似乎從哪裡見過。
就聽這個孩子怯懦的說:“哥哥,你要走了嗎?”
“嗯。”
“那你還有吃的嗎?我媽媽快餓死了,她餓死的話,我的弟弟也會餓死的,你救救我們……”
但白岐玉的麵前已經沒有食物了。
他似乎很是動容,為難的看了一眼小孩,又看了一眼祂。
男人便起身離開了。儘管沒有交流,但白岐玉知道,他是幫忙弄食物去了。
果然,男人很快拎著兩麻袋的海鮮回來了。袋子裡的東西還在動。然後態度很惡劣的扔給孩子:“拿走,不要再來了。”
小孩又驚又喜,感激到幾乎五體投地,邊回頭,邊吃力的扛著海鮮袋子跑了。
白岐玉感慨的說:“沒想到這個鎮子的饑荒這麼嚴重。上次來還不是這樣的。我分明看到剛才駛去的船都滿載。”
“宮廷小醜芬尼·德魯引導了吃生海鮮的潮流,Lutetia——不,現在叫巴黎了——的貴族現在爭相高價購買鮮貨,比東方的瓷器都熱。”祂冷淡地說,“現在還在當地賣,就是扔錢。”
白岐玉揉了揉眉心:“偏偏還不以種植業為主,飛來橫禍。”
祂看出了白岐玉的憂慮:“你想幫他們。”
“嗯。”
“這個小鎮的產業結構就是有缺陷。鎮南邊的山隨時要滑坡,而下周進入雨季。馬上要開戰,這裡是征兵第一線。瘟疫也將從國界線來——你幫不了所有人,幫不了他們一世。”
“……嗯。”
二人走了。
路過巷子時,聽到了撕心裂肺的婦女的哭聲。
原來,小孩扛著兩袋海鮮回來時,被餓的發瘋的鎮民截住,殺了。
食物也沒保住。
婦女在哭孩子,在哭自己,也在哭另一個即將死去的孩子。
白岐玉猛地意識到,祂是故意的。
但他無法爭論,因為他知道,這是給他上的一課。
即使不幫小孩,或許,他明日也會餓死。
他忍不住駐足在屋後,聽婦女為最小的孩子交代後事:“巴摩喇……我買通了漢科,你晚上偷偷藏到進城的馬車裡,躲到魚箱裡。進了城,你去找外公,他是一名祭司,說不定能養得起你……”
“媽媽呢?”
“我要死了。和你的爸爸、哥哥一樣,回歸大地的懷抱了。”
“死?外公不是祭司嗎?他不是神的仆人嗎?他救不了你嗎?”
“神不會永遠傾聽所有人。”
“神為什麼不能傾聽所有人?他不是萬能的嗎?我們可以多給他一些代價,多供些供品。媽媽,我願意把我的壽命貢獻出來,換你活著。我不怕死。你不要死。”
……
原來,這小孩就是巴摩喇·孔度啊。
夢中的白岐玉在牆角聽了一會兒,不知道在想什麼,就離去了。
……
白岐玉在睡夢中驚醒。
夢中的信息還未完全消化,可眼前的景象,容不得他分更多精力出去了。
“這裡是……”
他沉入了海水之中。
螺旋向上盤旋的數以萬計的高柱,高聳而華美,似乎要直直刺破海麵。
那些柱子間,是無數個高低參差又富麗堂皇的宮殿。還有更多的,是看不出用途、也看不懂意義的建築。
它們不約而同的擁有不屬於歐式幾何的截麵,不屬於一貫使用的紋路,無法以常理來形容的震撼又詭魅的結構。
那些古樸而神秘的墨綠色建築擁有著超脫人類技術與審美的裝潢,與深海漆黑而幽靜的海水交融,好似從遠古時期,甚至人類文明尚未萌芽時期就存在於此。
穿梭其中的,是一眾擁有人類形態,又絕非人類的詭異生物群。
體型大的,估摸頭尾超過數十米;體型小的,像一片成群結隊的魚群,或許隻有胳膊長。
但無一例外的,都是蛙類或者魚類那種極其誇張的,被放大、拉寬過的五官。
無論是凹凸不平的腫眼泡,還是過大或過小的嘴,都努力的彰顯著存在感,告訴世界:它們是海洋的族群。
而現在,白岐玉正從柔軟的巨型蚌母上蘇醒,在華美而夢幻的、疑似為水晶或玻璃的透明宮殿中,像一隻魚缸裡的井底之蛙,正朝世界另一個極點的真麵目,投去一瞥。
這裡是祂的領土,祂的城堡,以及祂的子民們。
“霍傳山……霍傳山?”
無人回答。
“霍傳山!”
聲音通過液體傳導,音量確實要比氣體傳導的大一些。
一陣呼喚後,白岐玉意識到,或許,祂不會來了。
在他麵前湮滅的屬於霍傳山的“殼”,已經被丟棄了。
而白岐玉,甚至並不知道,脫下這層殼的祂,朝夕相處千萬年的祂,叫什麼名字。
“你真是……”白岐玉鼻子又開始發酸,想罵人,罵自己,罵這該死的一切。
他想為自己的情緒化、推卸責任道歉。
所有人都有錯,所有人。這一切從最開始就錯得離譜,可沒有人、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止崩壞的開端。
可該接受道歉的家夥把自己藏起來了。
許久,白岐玉跳下貝殼床,朝門外走去。
門外有兩個高大的,很符合克蘇魯體係中深潛者形象的“魚人”正在竊竊私語,注意到白岐玉靠近,很快挺直了腰板。
“這裡是哪兒?”
“¥#@%……”
聽不懂。
白岐玉又問了一遍,得到了相同發音的回答。
他隻聽得出,魚人的語言是有韻律與節奏的成熟語係,可無論是古怪拗口的發音,還是不同於任何人類文明的詞彙,他都無法揣度個中含義甚至情緒。
最後,一人二魚人在努力下,變為了手勢交流。
魚人想讓他回房間裡,白岐玉問這裡是哪兒。
在手勢中,兩個魚人誇張的比劃著什麼,或許是城池,或者某種具有極大影響力的存在,使他們敬畏、恐懼,進而順從。
是……祂?
白岐玉急切的問:“那你們知道祂的名字嗎?告訴我怎麼發音?”
魚人們卻閉上了嘴。
像蛙類般崎嶇的掛在扁平臉上的眼,流露出了極其明顯的“恐懼”與“崇拜”。似乎那是一種不可以被提及的高貴存在。
魚人們像是逃一般,擺動著帶魚鰭的修長的腿,離開了水晶之屋。
看著他們的身形消失在昏暗幽藍的華美高柱中,混入密密麻麻的穿梭的族群們,白岐玉歎了一口氣,朝外圍走去。
踏上整齊光潔的台階,不知為何,分明是第一次到來,記憶中也沒有回想到的場景,他卻一點都不覺得陌生。
數以萬級的台階與長廊交錯中,他看到了一片深深淺淺的,與漆黑海水截然不同的色彩。
直覺告訴他,他要到那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