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分離的時間其實沒超過4時。核酸證明都沒失效。
對於漫長的生命來說,可以用“滄海之一粟”來形容。
而白岐玉在不到4時裡,被塞入了太多信息,太多他渴盼已久的真相,和超出承受能力的事實。
這讓他的思緒亂的像一鍋湯。
可見到男人的第一麵,白岐玉出奇的冷靜了下來。
他慢慢的走到舊沙發前,任男人扭頭看他,然後沉默的坐在男人旁邊。
沙發前,是搬家時被放棄的茶幾,和房子自帶的舊電視。
白岐玉對這個茶幾印象很深。材質問題,特彆容易留臟。但無論是尺寸還是設計都很不錯,換新的吧,白岐玉又挑不出更滿意的,就這麼折磨的留著。
於是,霍傳山去老街區的裁縫屋裡,量寸定做了一個桌布。
得知後,白岐玉還笑話他老古董,說你為什麼不網購啊。
霍傳山隻是笑笑,說習慣了。還說,下次你教我網購。
白岐玉當時沒當一回事兒,覺得霍傳山這麼老派的作風,應該是從小耳濡目染的,不會網購又怎麼了。
所以到現在,白岐玉也沒教霍傳山網購。連點外賣都不會。
“……不是高維生物嗎?”白岐玉苦澀的想,“連製定法則都會,怎麼不會點外賣呢?”
這麼想著,一不留神就問出來了。
霍傳山回答他:“創造語言的人不一定會背所有的詩;製作遊戲的人不一定能通關遊戲。高維生物也不是人類一貫尊崇的全知全能。”
白岐玉睫毛顫動著,沒有出聲。
“所以,我也會迷茫和惆悵,也會開心和傷心。也會不顧一切的去愛。也會……不知所措,決策失誤。”
白岐玉猛地轉頭,死死的盯著他:“這就是你對那個問題的回答?你分明醒了,卻不去找太歲,眼睜睜的看著探險隊的人把太歲分食?”
霍傳山卻說,我不能去。
他還說,如果我去救你,事情或許會變得更糟。
白岐玉無法接受這個說法。
霍傳山不再出聲了。
隻是以一種很悲哀的,充斥著悵然與無能為力的神情看著他。
白岐玉好像看到了一片海,一片被暴風雨肆虐中的,深沉而漆黑的海水。
來自大陸的狂風與驟雨擊打著海,促使它逼迫它起伏、澎湃,巨浪驚駭,咆哮滔天。灘塗被衝刷,無數無辜受到波及而死亡的魚蝦堆積岸邊,發出冰冷的腥臭味兒。
可這不是海的本意。
它隻是存在在那兒,而已。
這種無所適從的悵然,白岐玉也有過。
在靖德撞邪的日子,在鄒城撞邪的日子,每一日襲來的都是相同的困惑:為什麼?
這個答案,霍傳山不能給到白岐玉,白岐玉也給不到霍傳山。
“你是有苦衷的,對嗎?”白岐玉迫切的說,“你告訴我,你是不是去不了,有彆的事兒絆住了你?或者你被騙了,諸如此類……你說啊,你解釋了我就會相信的!”
可霍傳山隻是搖頭,告訴他,他就是沒去。
“我不能去找你,也不能去救你,”霍傳山的聲音似乎在哀泣,“我不能。我就是救不了你。因為這是你給出的預言。”
“我給出的預言?我他媽是什麼命運石轉生,什麼三女神合體嗎?”白岐玉暴怒的尖叫,“你沒有獨立思考能力的嗎?我不明白,我他媽都被奪取了信仰,成了一個普普通通的黏菌複合體,一個蘑菇,連思維都沒了,你告訴我你因為我給出的狗屁預言,而‘不能救你’?”
他深吸一口氣:“你就沒有想過,如果我要是預言那麼準,我怎麼沒預言到自己的死,自己被如此這般的折磨?”
話音剛落,白岐玉突然就意識到一點。
他確實預言到了自己的死。
第一個預言說,缺席者的名字被謀殺。暗指巴摩喇·孔度的奪名。
第二、第三個預言說,他們在一起。霍傳山說,這兩條的時間不同。
在一起應該是個持續的狀態,為什麼要隔開兩段時間?
因為中途被打斷過。
又重啟過。
“我早就預言到了,自己的……死亡?”白岐玉顫抖的說,“還預言到了自己的複生?”
霍傳山的雙眸一如既往地深沉,似乎並沒有因為白岐玉的豁然醒悟而激動,或者痛罵而難過。
他隻是輕輕地說,是。
“這三條預言,是什麼時候做出來的?”
霍傳山給出的答案,和林明晚給出的一致。
在祂認識它之前。
那是一段漫長的,以人類曆法來量度難以考據的時間。
它在一片鬱鬱蔥蔥的森林裡嗚嗚的哭,祂吃飽了,去陸地曬太陽,看到了它。
祂問它,你為什麼哭。
它看到陌生的生物的第一眼,就認出了祂是誰——
預言裡,與它兩度在一起的,橫跨了死亡與複生的生物。
[——就是祂嗎?]
……
白岐玉怔愣的坐回沙發上,久久無法平歇。
從兩個人口中,他大體能拚湊出當年的真相。
太歲在認識祂之前,就得到了三條預言。
預言告訴它,它會被謀害,會和另一個高維生物交/配,還會死。
如果他是當時的太歲,他會怎麼做?
——避開這一切。
雖然沒有闡明三條預言的因果關係,但如果第一條就被扭轉,會不會後續就會不一樣?再者,它的死會不會和祂有關?
這或許,也是太歲作為土地爺大力發展信仰的原因。
林明晚曾說,當年,太歲像瘋了一般,去拚儘全力的庇佑人類,日夜響應人類的祈求,以所有人都無法理解的勢頭去發展信仰,讓‘大地之父、太歲爺’的聲名遠揚。那時,可真是一片壯觀而震撼的威名,無人不知曉太歲爺的神通……
白岐玉可以想象那時的盛景,太歲是如此的強大,如此不可一世、不可撼動。
或許,太歲就認為,這樣的自己,絕非是普通宵小可謀害的了。
孰料,也正是因為信仰的過度遠揚,吸引了原薩滿教的巴摩喇·孔度,盜竊了太歲爺的真名。
至於第二條預言,回憶到夢境中的內容,白岐玉也隱約能感覺到,太歲對祂是不屑一顧的。
倒不是說一點愛也沒有,但二人的地位明顯不對等。祂討好它,忍讓它的任性、驕縱、反複無常,包容它的暴躁、傲慢,與不可一世。
太歲愈發避之如蛇蠍,祂就愈發愛慕、黏纏。
最後,他們還是在一起了。
第二條預言,也實現了。
大腦中突然閃過無數個如夢似幻、靡麗繁盛的畫麵。
藝伎端莊妖嬈的舞姿,西班牙海盜船硝煙味的船艙,地中海溫室花園巴洛克的天使雕塑,甚至火山爆發時夢幻而殘忍的紫色晚霞,海底珊瑚叢受驚般四散的五彩斑斕的魚群……
他們漫步其中,談笑間,時光溫柔輪轉……
想到這裡,白岐玉的頭脹痛的難以忍受,失態的尖叫出聲。
霍傳山要拉他躺下,他一把打開男人的手,急迫的問:
“所以,你為什麼沉睡?因為太歲被竊名,第三條預言實現了?不不,那時候,雖然信仰被偷,太歲本體還是活著的,隻能算實現了前兩條預言……太歲還活著?”
白岐玉猛地明白了什麼。
那時,太歲被盜竊了信仰,名字也從山海經被抹除,雖然沒有死,卻是苟延殘喘,朝不保夕之軀。
昔日呼風喚雨、神通廣大的太歲爺,被偷竊了一切,不再擁有高維生物的體質、思考和行為能力,回歸了最本初的模樣。
白玉?黑玉?已經無從知曉了。沒有了信仰,它就是塊普通的黏菌複合體。
這比直接殺了它還惡毒。
而第三條預言給了祂希望:太歲死後,會複活。
那麼複活後,會不會,一切就都好起來了?
霍傳山沒再出聲,但白岐玉清楚,事情的真相,或許就是他所猜測的。
……太荒謬了。
因為無法抗拒前兩條預言,就把希望寄托在第三條上麵?
“所以,你的沉睡,是在等第三條預言?”
霍傳山沒有出聲,白岐玉卻知道,他猜對了。
“你就沒想過,如果預言不會成真呢!如果前兩條都是巧合呢!”
白岐玉泣不成聲:“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我隻是覺得,如果我真的是太歲,我一定不希望你這樣做。我不相信命運,從來都不相信。太歲一定也是。前兩條預言,它一直在反抗,即使反抗現在看來是失敗的,卻也沒有證明預言一定為真。你卻替它接受了命運,接受了命運之死……”
“不是預言害死的他,”白岐玉哽咽著,一字一句地說,“是你,是盲信預言的你,害死的他。”
霍傳山終於給出了反應。
他痛苦的弓著身子,像一個被奪取了珍寶的惡獸,用那種崩潰的,毫無理智的嗓音嘶啞的吼道:
“你當時已經沒有意識了……困在身軀裡,回歸了最本初的黏菌複合體……”
“你不再享有信仰,不再擁有超脫維度的能力,無法行動、無法思考……我以為,如果你還能思考,也一定會做出這個決定的……”
“既然我們還會在一起,你一定是死後重新獲得了思維。就像現在這樣。難道不是很好嗎?”
白岐玉嘲弄地笑著:“所以,你從來都不懂我。”
“阿白……”
“你是不是好奇,為什麼第一次見麵時,它在哭?”
這是霍傳山一直求知不解的問題。
他問,為什麼?
“因為,它那時候知道了三條預言。它痛恨它們,抗拒它們,發誓拚勁一切也要阻攔它們。而你……你讓它輸了。你代替它投降,把它的驕傲與反骨,一文不值的踩碎在了地上。”
這句話,像一把鋒銳的匕首,狠狠刺在了瀕臨崩潰的最軟的心頭。
霍傳山渾身震顫起來,然後開始風化。
他舍棄了這個一次性的、空洞的、無法帶回愛人的殼,任霍傳山的肉/體湮滅如塵,消失在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