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岐玉卻置若罔聞,露出一個懷念的笑容。
“不要。我不要甩開你。”
“你還記得吧,那天,我還讀了《麥克白》。我記得你問我為什麼喜歡讀《麥克白》?不是的,我並不是喜歡,我隻是一遍遍重溫與我相似的經曆,試圖尋找慰藉與共鳴。”
“麥克白想要避開命運,卻全部弄巧成拙。我也想要避開命運,也得到了相同的下場。”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很像,對不對?”
“我還記得我寫了一句心得,問如果預言中提到了妻子,麥克白是否會為了命運避開她?”白岐玉喃喃的那句心得,“我想是會的。是這樣才對。”
“因為他傲慢張狂不可一世,卻又無法坦然的麵對死亡、失敗,與愛。”
“但因為鋼筆漏水,我沒能繼續寫下去——我也確實寫不下去,因為在那一瞬間,我又覺得,我不知道麥克白會不會,但我不會。”
“你看,即便我失憶了,我仍舊對你動了心,前後兩次。失憶前,我說著什麼避開你,我們不仍舊在一起了麼?”
“你不相信我的話,用事實來解釋,可以嗎?”
【你……你隻是因為我死纏爛打,才不得以為之的……】
“這又如何?”白岐玉挑眉,“我從來不知道你是個看過程過於結果的人。”
“事實上,結果就是,我們三次都能在一起。你的性格就是這樣,我的性格也是這樣,預言給出的從來都是結果,以我們的性格、我們感情中的關係,我們一定會這樣在一起的。”
【……】
“所以,我真的不是因為得知伴侶是你才哭泣的。而是覺得,以我的性格,我一定會把這三個預言告訴我的伴侶,也會一次次逃離你身邊來反抗命運,而你卻能不離不棄的和我在一起……這實在是……”
“實在是太幸福了。”
雨更大了。
鋪天蓋地的雨像河水自天際潑灑,宣泄著憤怒與彷徨,砸的人耳膜發痛,砸的白岐玉的聲音輕的像一片飄搖的草葉。
好像在整個世界,整片海洋與全部的水,都在咆哮說:
【你在說謊!說謊!!】
白岐玉□□的站在原地,看著雨水在身邊自動繞開,繼續說:
“說真的,比起惺惺相惜,我其實更羨慕麥克白:如果我也有這樣悲慘的必死的命運,我的愛人也會相伴相隨嗎?”
“而我哭泣的那天,就是得到了這個答案。”
“預言告訴我,我的愛人會的。”
“他會不懼我的死亡、不懼我的失憶,會一直追隨我、支持我,愛我。”
“預言也告訴我,我的愛人,就是你了。”
雨稍微變小了一點。
【你說謊……說謊……】
“你想啊,預言都告訴我了,反正我可以複活的麼,複活後咱們又在一起了麼,不是個好結局嗎?所以,我哭,是覺得太幸福了。”
“被真正愛著的感覺,實在是太好了。”
“這讓我熱淚盈眶。這讓我……即使跨越千百年,再一次談起這份感動,仍會熱淚盈眶。”
“而也是同一天,你竟然真的從海中爬上來,逗我開心了。我裝作生氣的樣子,實際上開心的要爆炸了。”
“你應該也察覺到了吧?如果我真的生氣,我會縮到地下去,讓你直接找不到的。那天我隻是揍你、罵你,其實……我是在害羞啊。”
雨停了。
大片油彩顏料般斑駁繽紛的白雲翩然鋪開,太陽重新灑下金光,天空是一片澄澈透明的藍。
好像剛才的暴風驟雨、剛才的陰風哀嚎隻是一場悲愴的噩夢,一片離奇的幻覺。
而白岐玉知道,那不是幻覺。
腳下柔軟的皮膚上,開始朝空中飛去。
海水傾瀉般從突然拔高的身軀上滑下,大片漩渦與急流突然的壓強變動出現,翻攪的海水暗流湧動。
在海水可怖的尖嘯聲與浪花清冽的拍打聲交織的樂曲裡,祂緩緩走上了大陸。
若大海之血脈的成千上萬的肢觸乖順的蜷縮在一起,在細膩沙灘上蜿蜒出潮濕的軌跡,然後停下。
在闊彆已久的溫暖陽光中矗立了很久,久到白岐玉踢了他一會兒,祂才變回人形。
“不要這張臉。”白岐玉說,“換霍傳山的。”
“張一賀”的死人臉有些委屈的看了一眼白岐玉,頭骨上的肉與皮膚像翻攪的橡皮泥般蠕動,緩緩變成了“霍傳山”俊毅寬厚的模樣。
“……”白岐玉和霍傳山四目相對了一會兒,笑了,“你很緊張嗎?”
“……”
“我們和好,好不好?我們……我做錯了很多事,你也做錯了一些……圈圈繞繞的,誰能說算清楚這筆賬?這筆爛賬就拋過頭去,好不好?我們重新開始,不,我們繼續開始,好不好?”
霍傳山還是不說話。
隻是眼眶開始泛紅,天際的陰霾再次重臨。
白岐玉憋笑:“還說不緊張?”
“有什麼緊張的?”霍傳山麵無表情的說,“我想了很久……覺得%¥#說得對,我一對上你就是太沒骨氣了,才會被你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我現在想明白了,我也是有尊嚴的……什麼重新開始,我要理智的仔細考慮一下……”
“這樣啊……”
“是的。”霍傳山神情冷漠,“一直追在你後麵,我已經累了。我絕對不會再被你玩弄在鼓掌之間了……”
“你不緊張你為什麼還不穿衣服?忘了?還是說,你要有骨氣的、理智的裸奔?”
“……”
看著霍傳山掛著一種“幽怨”的神情慢慢穿衣服,白岐玉撲哧笑出了聲。
“你還是換回張一賀的臉吧。真的,霍教授做這個表情太詭異了。”
祂嘟囔著“我不會再讓步了,我真的要強硬起來了”,然後換回了張一賀的臉。
“這裡是哪兒?”白岐玉張望一周,“白玉蘭樹,舊洋排,那邊是小魚山……青島啊?我還以為你把我抓到什麼太平洋小孤島上了呢。”
張一賀很小聲的嘟囔了一句,白岐玉卓越的聽力一字不差的捕捉到了。
他說“你不是不喜歡離開齊魯大地嗎”。
白岐玉柔和了神情,突然轉過身去,在張一賀沒反應過來的檔兒,緊緊抱住了他。
他真的用了十足的力氣,緊到張一賀產生了一種錯覺:他要把他揉到骨子離去,就這樣合二為一,沒有什麼再能把他們分離。
張一賀沒有掙紮。
反正他不怕痛。他沒有痛覺神經。
他沒有出聲,任同樣沉默著的白岐玉緊緊地抱著,突然,卻覺得臉上很濕,濕的他睜不開眼。
不知何時,他竟然已經淚流滿麵。
那滴淚是冰涼的,滴在頸窩中白岐玉的側顏上,冰的人心疼。
……這是記憶中,祂第一次哭。
第一次。
白岐玉不知道太歲身死的時候祂有沒有哭,也不知道祂沉眠於防空洞、發現太歲的氣息分崩離析成幾千個時有沒有哭。
但他發誓,這一定是現在的他見到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哭。
雨又落下來了。但一滴都沒有砸到漂亮的小白玉身上,祂舍不得。
白岐玉緊緊閉上眼,嗓音喑啞的說:“這麼多年……這麼多的痛苦,這麼多的孤獨……對不起。還有,謝謝你。還有……我愛你。”
祂冰冷的淚水如極寒冰域融化的第一抔春水,斷了線一般,砸在白岐玉臉上。
祂的委屈,祂的失而複得的欣喜,還有無數複雜的情緒……
‘我親愛的愛人啊,你都能感受到嗎?’
白岐玉的手有些遲緩的向上挪去,輕輕地拍了拍祂的頭。
“休息一會兒吧,”白岐玉溫柔的說,“預言都結束了。他們都死了。我還活著。沒有東西再橫在我們之間了。我們……我們可以像許多年前古巴比倫居住的三十年那樣,永遠幸福的、平和的、甜蜜的在一起了。”
張一賀冰涼的身軀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