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鬆實的愛護總藏在細微深處,不溢於言表。
狄昭昭舉著琉璃蓮花燈,邊照射一串串忽然變向轉向、忽然後退、又忽然往前的雜亂腳印:“這個人留下的腳印最多,長得高可能還有點胖,先還很平和,後來步子就急切起來……”
他一邊說,安錄事就一邊在旁邊做記錄。
大理寺差役們的表情,也從興奮,到有點懵懵的亢奮。
這種亢奮很奇怪,聽吧,每一句好像都聽得懂,每個腳印都看得懂,覺得熱血沸騰,好像凶手馬上就要被逮出來了一樣。
但是一旦聽累了,稍微走個神,再去看剛剛錯過的那一段——哦老天啊,這是什麼?!
愣神間。
狄昭昭已經把第三個人的腳印講完了,地上也插了許多小竹牌,腳印是誰的,行走的方向一目了然。
再也不是最初走進來乍一看,活像是被一群驢、馬、牛飛踏而過的大型淩亂現場了。
但差役們已經徹底有點懵了,他們好像聽懂了,學會了。奇怪的是,隻是好像。
這種懵懵的亢奮,一直持續到狄昭昭照著距離死者趴下約四五米遠,那處的一串腳印說:“……我覺得,這個人最可疑,很有可能從這裡用石頭打的。”
懵懵且亢奮、正信心滿滿、雄心壯誌想跟著狄昭昭學點東西的方小石等年輕差役,都一下被懵了。這是直接指出凶手了?
他們相互看了看。
“你明白?”
“你問問!”
最後還是李當勇被一群人用期待的眼神看著,帶著同樣懵且亢奮的眼神,豁出一身剮來問:“小郎君,這能不能再說得清楚一點?剛剛第三個人和死者拉扯推搡了那麼久,也有很多靠近死者趴下地點的腳印和機會,為什麼說凶手是這個?”
一群覺得腳印簡單好學的人,目光都集中到狄昭昭這裡。
但其實這個“簡單好學”,本就是一個非常大的誤會。
就像是看著數學老師在黑板上講例題,看著做禦膳的廚師輕描淡寫的紅燒肉,往往腦子會給人一種“聽懂了、看懂了、學會了”的錯覺。
而實際上:一看就會,一做就廢。
例題考試還能錯,自己做的紅燒肉不僅沒能飄香十裡,還可能燒焦。
其實潛意識已經給出了答案,要不也不會個個都不敢來問,而要推李當勇來問。
就像是數學老師講完例題順口來一句“大家還有沒有問題?”
如果懵得地方太多的人,多半心虛得不敢舉手提問的。因為生怕被老師來個幾連問,一問三不知。
隻有真聽得七七八八,隻剩下一點小問題的學生,才敢大膽的站起來提出自己的疑問。
而專門勘察腳印的李當勇,顯然連後者都不是,他是帶著點心虛,被大家強推上來的。
狄昭昭對當小老師教人抓壞人很有興趣,稚嫩的聲音高興地發問:“這串向前的腳印,我們可以看出什麼特點來呢?”
李當勇被這麼一問,忽然就覺得腦袋空了一下,眼神去掃剛剛攛掇著他上來問的差役,隻看到一個個錯開的視線。
他心裡惡狠狠的罵了一句:“靠不住!”
隻能硬著頭皮說:“剛剛好像是說這些特征可以看出,這人像是快步向前的。”
狄昭昭就像是拿魚乾誘惑小狸奴跟自己回家的興奮小孩一樣,小臉滿是期待的引導:“咱們剛剛是說,步幅逐漸變緊湊,每一步都有輕微往下跺的痕跡,走得很用力對吧?”
李當勇懵懵的點頭。
狄昭昭又問:“除了走得快和凶,還可以看出彆的特點嗎?”
李當勇看著那串腳印,眼神逐漸發直。
狄昭昭也不急,帶著和爹爹同款的鹹魚式耐心,等著李當勇思考完回答。
怎麼說狄寺丞也在旁邊,還有這麼多同僚,李當勇也不想太丟臉,讓人覺得他的水平不堪入目,於是努力思考,憋出一句:“還能看出走得不連貫。”
狄昭昭眼睛亮亮的:“還有呢?”
能看出步伐不穩,已經有一點點頭緒了。
“嗯……這個、暫時沒有了。”
狄昭昭小聲提醒:“你看最後幾步,腳印的重心是不是在變?”
“沒錯、沒錯!這幾步腳的著力點都往右偏。”在提示下發現腳印內壓痕深淺的細微變化,總算答出了點實質內容,李當勇悄悄鬆了口氣。
隻覺得背後都要冒汗了。
“還有嗎?”狄昭昭小臉興奮,已經越來越接近了,他烏亮的眼睛,滿是期待的看向李當勇。就像是馬上要把小狸奴哄到自己家的小孩,在興奮的“咪咪咪~”
看到小孩亮晶晶的期待眼神,周圍差役都不自覺默默退後了一點。
瑟瑟發抖.jpg
李當勇更是被看得直接呆住了,隻覺得自己腦袋空空,活像是被門夾了一下。還有?還能有什麼?
見此,狄昭昭帶著點“真的就差一點”的可惜小表情,給他詳細地說關鍵:“你看最後幾步,不僅重心往右偏,重心幾乎是一步一變……”
這樣帶著憤怒、氣勢洶洶的步伐,帶著點衝昏頭腦的不理智,最後把右手裡握著的石頭狠狠舉高,奮力揮下……其實細節大多能從腳印裡體現出來。
小昭昭從步幅、輪廓、整隻腳印的深淺,最後一直講到最後幾步明顯的變化。
甚至具體到最後幾步,右腳單腳壓痕更重,左腳重心往右偏得更明顯這種小細節。
“明白了,明白了。”李當勇呆呆地點頭應是。
他算是明白了,這是直接把凶手鎖定到具體腳印、具體的人了。
甚至連當時的場景,都給猜得八九不離十了,這案子還有難度嗎?
他們甚至連“雙手握石頭砸”這種可能的情況都不需要注意和考慮,審訊時還怕人不撂?
想明白這一點,李當勇看狄昭昭的表情忽然軟了好幾個度。
畢竟聽說狄昭昭厲害,和親眼見到狄昭昭厲害,是完全不一樣的震撼。
他笑得甚至比當初討媳婦去見丈母娘都燦爛:“小郎君說了這麼久,肯定累了吧?喝點水,歇一歇。”
不僅是他,即使曾經見識過狄昭昭看指印能耐的差役,這會兒看狄昭昭的眼神,都跟看神仙沒什麼區彆了。
其實狄昭昭都還沒完全學會足跡看人身高,至少具體不到4.5尺。分析用的,還是之前案子裡領悟到的步幅、步態、重心,再加上學足跡判斷身高時積累的一點經驗。
但以不同的形式說出來,給人帶來的衝擊,簡直天差地彆,猶如驚雷一擊。
***
狄寺丞壓了壓眉心。
這背後怕是還藏著事,要不區區一個遊園會,怎麼就會有兩個人和淮南王之子起衝突。
到底是什麼事情,竟給他們如此勇氣?
他拉來狄先裕,交代他今天的事,口風務必緊一些,莫要隨意傳出去了,更不能得意地出去吹噓。
狄先裕連連點頭:“爹你放心,我懂的。”
他雖不懂政治,但上輩子也見過大型考試作弊被抓。被老師抓到作弊是會生氣懊惱,但如果是被身邊的同學舉報,那簡直跟火山噴發沒什麼區彆了。
那種“如果不是你橫插一腳”的暴怒和怨恨,可不是講道理的。更彆說那還隻是小小考試,眼下可是關乎人命的案子。
狄先裕還有點擔心的看向狄寺丞:“那爹你……”上輩子警察也不是沒有被報複的例子,而且什麼人敢殺淮南王之子?又牽著到什麼天大的利益和仇怨?
聞言,狄寺丞眼底劃過一抹暖意,略帶薄繭的手掌拍拍二郎的肩膀:“經事了,到底是不一樣了。”
鹹魚:!!!
他一直都喊且戰且退的好吧!
分明是之前沒人把他的話當回事!
這和最近這些事,絕對沒有半毛錢關係!
***
盛府,距離大門最近的寬敞庭院。
牛捕頭帶著差役,已經簡單梳理摸排了一遍。
能有人相互佐證,始終都在大家視線中的人草擬一個名冊,還有與淮南王之子認識相熟的擬了一個名冊……
他還在摸排過程中,仔細觀察了每個人的衣服是否有血跡、表情是否有疑等……
牛捕頭覺得有頭緒,但不多。最有可能的突破點,還是在人證上,若能一一隔離審問,總能把每個人的大致軌跡摸清楚。
最有嫌疑的人再集中審一審。
總之是個複雜的大工程。
最好是淮南王那邊,家眷、管家、朋友能提供一些線索,比如近日有何糾紛,得罪了什麼人?尤其是在今日賓客名單中的。
但這也不是能強求的。
牛捕頭都已經準備好接下來要辛苦一段時間了。倒是也有點期盼,狄寺丞能不能想到什麼好的破局點?或者狄昭昭能不能發現點線索?
但是一想到那片淩亂無比,不知多少人踩踏過的土地,還有基本留不下指印的現場,這份心就歇了。
然後。
牛武誌就一臉懵地看著狄鬆實,看著這個他跟了好些年的大理寺丞。
這是怎麼知道的?
怎麼搞得好像大人您就在現場一樣?
***
狄寺丞站在眾賓客前,表情威嚴肅穆,身姿挺拔如鬆,他聲音低沉卻有力,就像是山間的洪鐘大呂。
回蕩在人們的耳邊,震在人們的心底。
從狄寺丞說那句“大理寺查明,今日有四人去過死者遇害的花木林。”開始,這份震顫便如洶湧澎湃的洪流,席卷而來,讓人根本無法升起一絲抵擋的心理。
尤其是聽狄寺丞當眾審完了第一個侍女。
從她無意間發現樹林中有人,緩緩靠近,看到血跡後發出驚恐的呼聲,最後驚慌中逃離。
竟連本人都忘記、不小心說錯的小細節,都能打斷質問,重現原貌!
有狄昭昭的行走方向、步態作為基地,再加上仵作的屍檢、牛捕頭提供的詢問記錄,還有狄寺丞本身強大的審訊能力。
當眾還原出的整個全貌,讓人覺得實在是恐怖。
更讓人忍不住心生敬畏。
這到底是如何查出來的?
難不成長了天眼?!
有時候對一個人的感覺,就是通過他樁樁行事塑造出對他的感官和印象。
有了這般駭人的初印象。
賓客們再去看狄鬆實的目光,沒誰不覺得那雙眸子目光如炬,仿佛能洞悉所有虛偽和謊言。
隻被一看,就覺得寒毛直立。
仿佛無論說什麼謊話,都會被當場戳穿,不留一絲餘地。
狄寺丞看似在審前兩名侍女,實則卻在觀察賓客,尤其是牛捕頭交給他的名單裡那些無人能佐證,或者單獨離席有可疑時間空缺之人。
當第二名前去查看,探人鼻息的侍女審完,狄寺丞如鷹般緩緩掃視的目光,已經牢牢鎖定住人群中一人。
狄寺丞突然喊了一聲他的名字。,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