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 景泰帝對狄鬆實的補充暗示,並沒有放在心上。
他自幼飽讀詩書,涉獵甚廣, 既可以與猛將謀士談論兵法, 也能與朝中肱骨通辯水利, 連大理寺查案取指印這般小道也略知一二。
平生還從未遇到過,讓他啞口無言, 隻能求助朝臣之事。
洞察人心, 通曉諸法,縱未知其根源,也當明辨諸人之才具。這是他作為一國之君,選才用人之要術。
直到……景泰帝翻開了那本藍封小冊子。
暄騰熱鬨又歡快的氣息撲麵而來:呼呼哈嘿, 動次打次, 看招看招, 老孫來也……
火柴人舉著火柴棍, 在蹦躂、在扭腰、在跳舞、在呲水, 在儘情展現火柴人的瘋狂!
這就是狄寺丞作為一個純文官的局限性了。
火柴人本就沒有人體結構限製,在小昭昭手裡就天馬行空、胡亂瞎出招, 小孩想怎麼打, 就怎麼打!
狄鬆實謄寫過一遍, 本意是寫得工整些, 看起來嚴肅正經些,不那麼像小兒玩鬨之作。
文字可以重塑, 可以修飾, 但作為整本小冊子不可或缺的火柴人,根本沒法大改,甚至小改都不行, 嚴密的理科邏輯就是如此,牽一發則動全身。
唯有稚嫩的筆觸,變成了擁有繪畫技法的詳實筆觸。
在狄寺丞的嚴謹認真的努力下,被文科生修飾過的小兒武打片,變得更讓懂武的人……猶如當頭一悶棍,震撼難言。
在這個慣以字識人的時代,景泰帝已經從這本小冊子裡,讀出了那位大才,依稀有些跳脫、活潑,且難以言喻的不羈靈魂。
“……諸位大人一同看看。”景泰帝語氣艱難。
***
藍封小冊。
《砍人分析》
哦不,已經被暫時更名為《血跡受力分析》的小冊子,在朝堂上傳閱。
從前排開始。
每一個翻開藍封小冊子的人,表情都會如出一轍的從(=.=)變成(0_0)
無論麵色沉重、還是老神在在,都無法表情平靜的麵對手裡的這本“小人呲血圖解”
沒了狄昭昭和狄先裕的現場呲水演示,加上狄寺丞在封皮上寫了血跡受力分析,朝堂上諸官員再沒誤會,隻想著這是血。
被迎頭一棒後,每個人的反應就各不相同了。
他們橫看,豎看、左看、右看……
“無稽之談!”有未見過血的古板士大夫皺眉嗬斥,“朝堂大事,怎可如此胡鬨,猶如兒戲?”
也有人瞧了異彩連連,不斷撫須。
還有人盯著看了一會兒,眉頭越來越緊,擰成一股,沉思不語。
看得後排還未輪到的官員,心驚又納悶,止不住的好奇,那本藍封小冊子到底寫了什麼,竟讓眾多同僚露出大相庭徑的複雜表情?
隨著藍封小冊子的傳閱,朝堂上的驚疑之聲越來越大,赫然分為讚同、反對、中立三大派。
這本小冊子簡單好學,其實指的是總結出來的理論好應用,順著去理解好看懂,是人都能看出噴濺血跡、揮灑血跡、滴落血跡的不同,不需要什麼天賦,勤奮好學即可。
但這理論,顯然不是人人都能輕易接受的,尤其是在許多純文科生眼裡,這和有隻雞能帶人飛上天一樣純屬妄論,飛機已遠超認知。
“狄寺丞,”廖家在朝中行走之人率先站出來,矛頭直指狄鬆實,“廖家賭坊遭遇歹人洗劫,坊中雜役家仆屍骨無存,存銀亦無蹤跡,本就損失慘重。即使我廖家兒郎與淮南王之子發生衝突有嫌疑,但已查明不是他殺,你不肯放人也就罷了,何苦設計種種,謀陷我廖家?”
廖家此時猶如困獸,誰也不敢拿命去賭可能的恩贖,已經顧不上忠義、立場、江山社稷,隻想保命。
而瘋狂躲避追查,清掃痕跡,搏倒死咬不鬆口的狄寺丞,是將廖家徹底從這場風波中摘除出來的希望,也是廖家闔家上下的選擇。
暴憑江也站出來:“私鑄錢幣事關重大,狄寺丞還是莫要輕忽玩笑得好,若有疏漏,豈不是令忠良蒙冤受屈,更令有誌之士寒心徹骨?”
這便是在暗指獨自一人勇於退敵,還受了腿傷的兵馬司巡尉了。卻又不明說,倘若那巡尉真有問題,他這番話也無任何差錯。
……
狄寺丞著緋色官服,隻麵色淡然地站在中間,挺如勁鬆,既不畏風雨,也不懼暗流湧動。仿佛他隻需紮根在那裡,堅定不移地做對的事,其餘種種都不能動搖他分毫。
他似乎早就料到捅破天的阻力,也預料火會燒到自己身上,拱了拱手道:“工部諸位大人,對此受力分析如何看?”他還點了點名,龔尚書、魏侍郎,齊老大人,井定。
他記得清楚,這些人都曾托人找他幫忙,希望讓二郎幫他們再看看受力分析圖。
龔尚書心裡歎了口氣,什麼叫多事之秋?還沒從天罡破陣椎的事中緩過氣來,工部這個不起眼的衙門,竟然又卷入私鑄錢幣此等大案中來。
他站出來,舉著芴板道:“稟皇上,依臣所學,狄寺丞所言非虛,”他也老精老精的,不去摻和朝中暗流,隻說是跟皇上稟報,“此受力分析,所蘊乃天地運轉之理……”
井定等幾位上官說完,最後也站出來道:“臣方才粗略校驗過,此冊中有關血跡的受力分析,皆為正理。此理由狄先裕在工部提出,也曾助力工部尋到天罡破陣椎的問題所在。”
大家都好好的在講道理,井定卻不講理的直接砸出一個事實來。
有過天罡破陣椎這個成功的戰績,誰再敢說這本藍封小冊是無稽之談?
“竟有此事?”景泰帝凝眸問。
井定:“確有此事,隻是事關緊要,工部擔憂長時間使用再出問題,故而天罡破陣椎此次試用驗證時間有些長。”
“工部原打算在試用無誤後,一同向皇上寫折子稟報,並為狄先裕請功。”
工部表明態度後,武將們不樂意了。
殺人見血的事,你們工部在這裡嘴一張一閉,就說定了?
也不問問他們這群武將同不同意?
“老夫此生在陣前斬敵無數,見血不知多少,也沒發現有這些區彆。那血,隨人動,隨殺招而動,千變萬化,揮灑疆場,豈是幾幅小兒圖能概括的!” 一魁梧將士橫眉冷目,正是從邊關退下來的江驍騎。
“就是!虧得江湖中還傳言不懂受力分析,不敢砍人,我當是什麼秘籍。”與江驍騎相熟的武將嗤笑著附和。
倒是有幾個善謀略,用腦子打仗的武將在心底“豁”了一聲,提醒道:“江驍騎說話還是謹慎些。”
可莫要落下口舌,日後讓人笑話他們武將都是莽夫,幾十年的血都白見了,還沒一個養在京城的嬌貴公子哥懂殺人流血。
他們看這份藍封小冊子時,倒是覺得種種血跡,與這些年來所見血跡頗為對應。
武將內也分執兩詞,甚至還拿出自己戰場砍人的戰績“想當年”“想當初”起來,硬是吵出了火氣,越吵越凶了。
狄寺丞:“……”
他知道今天不會太順利,因為大理寺手中沒有實打實的、鐵一般的證據,隻有這些看似可疑的線索。
這麼大的事,涉及多方勢力人脈,觸及多方利益,自然會引來博弈。
即使繁榮龐大如盛家,不也有一房不希望淮南王被皇上扳倒?那樣他們那一房名下的偌大產業和隱晦交易的權柄,會遭到重創。
人心甚私,各有立場,即使隻是一個小小的鹽運通條,都能帶來龐大的利益,何況龐大朝堂下正穩穩運行著的許多規則。
狄寺丞料到這些,卻沒料到武將裡還有這般……嗯,殺人如砍豬般的真莽夫,竟不止一個。
他正打算站出來,卻聽一熟悉的聲音,先一步響起,“嘖嘖,要我說,何必這麼爭……”
各執一詞、誰也說服不了彼此的武將,齊齊回頭:“文官彆來摻和這些見血的事!”才不和沒見過血的文官磨嘴皮子,說不過,還乾生氣。
蕭徽冷笑一聲:“我是文官不錯,但諸位是不是忘了我刀下的亡魂?”
蕭徽這一聲冷笑,陡然讓朝中眾人背脊一涼,腦海中回憶起他這些年連斬數十貪官,怒燒濱州罌粟田,剿滅山匪強行征糧賑濟災民等一係列事情。
頭頂宛如被潑了一盆冷水,瞬間冷靜下來。
蕭散騎這混不吝的家夥,平日裡連蕭家遇到麻煩都笑著看熱鬨,今兒怎麼摻和進來?聽口氣,還有為狄寺丞說話意思?
聽他那口氣,倒像是要現場砍幾個人來看看的好。
旁人說自然是玩笑。
從蕭徽嘴裡說出來,那就不一定是玩笑了!
***
狄府。
朝堂之上,文武百官都在為狄寺丞和狄昭昭搞出來的東西爭吵,激烈辯論。
父子倆卻一無所覺,很是神經大條地窩在暖和的房間,吃吃喝喝,高興地談論祖父的輝煌戰績。
狄昭昭披著他心愛的小披風,抱著水槍,在屋裡噠噠噠的來回飛跑,小孩神采飛揚地說:“祖父今天去上朝,是不是很快就能抓到壞人,我們就能出門玩啦?”
“應該是!”狄先裕也信心十足,並快樂簡單的認為,隻要朝廷知道了私鑄錢幣一事,皇上一出兵,不怕區區一個錢都掙不到,隻能自己私造銅錢的淮南王。
卻沒想過,人家打敵國、打鄰國都講究一個師出有名。
更何況是要對兄弟出手,還是對有功績的淮南王出手,若不掌握實證,豈不失了人心?臣子會怎麼想,百姓會怎麼想,史書又會如何記?
一個君王要是失去了民心,失去了臣子的信任,絕不僅僅是名聲的問題,“失道寡助”一詞,損了多少亂世英豪,折了多少不慎出昏招的明主?史書早就給出了答案。
狄昭昭卻是信了。
小孩子成日吃喝玩樂,連史書都沒開始讀,哪裡想得到這些,他歡呼一聲:“好耶——我都好久沒出門啦~”
有點憋壞了的小孩,眼睛亮亮地掰著指頭數:
“咱們先去福滿記吃現烤出的千烙梅花酥。”
“然後去吃羊肉,就爹爹上次帶我去吃的那家,外麵焦香焦香的,裡麵嫩得出汁,說不定還能碰到草原上的好吃牛羊呢!!”
“再去莊子上騎馬、放風箏。”
……
小孩興奮地叭叭叭規劃好一係列好玩的,見爹爹躺在躺椅上看話本,巴巴地湊過去,小身子趴在爹爹身上,小臉期待:“爹爹~你說好不好?”
狄先裕把搗亂的小孩鎮壓住,把話本翻了一頁,才問:“你不是要念書、還要抓壞人嗎?哪來這麼多時間做這些?”
“不行嗎?”狄昭昭有點小失落,這可是他規劃了好久的。
如果小孩有貓耳朵,這會兒肯定是耷拉著的。
小孩不死心,爬到爹爹身上,把小腦袋伸到話本下麵,尋根究底地問:“為什麼呀?”
明明之前就可以的!
狄先裕正看到精彩的地方,把話本從小孩腦袋上摘下來,直著手臂舉高看,依稀聽到為什麼,隨口說:“你再想想。”
小屁孩哪有那麼多為什麼?乾脆改名叫十萬個為什麼好了!狄先裕即使在看話本,不帶腦子的回答兒子問題,也對小孩的“為什麼”下意識十分警惕。
“唉~”
小孩坐起來,憂愁的托著下巴:“肯定是因為壞人太多、太壞了吧?”
狄昭昭已經知道,自己不是因為天冷不能出門了,而是家人擔心他在外麵遇到壞人。
壞人太可惡了。
竟然害他不能出門玩。
想明白了這一點,才蔫下去的小孩,一下子滿血複活。
他啪的一下跳到地上,小臉興奮,信心滿滿地脆聲宣布:“爹爹!我想到辦法了!”
狄先裕看完了最精彩的這部分情節,被這一聲震耳朵的脆聲扯回神來,看向雄赳赳的小孩,好奇問:“想到辦法了?”
狄昭昭滿臉自信:“沒錯!我想到辦法了!”
“我要早早把所有壞人都抓光!這樣就有時間出去玩了,大家也不用擔心我出門遇到壞人了!”
鹹魚:“……”
還以為是什麼天才想法的狄先裕,沒忍住直接笑開了花:“哈哈哈——”對上小孩疑惑的眼神,他忙忍笑圓話道,“我是高興,昭哥兒真厲害,這都能想到辦法。”
狄昭昭眼睛烏亮烏亮地瞧著爹爹:“爹爹是不是也覺得我的辦法很聰明?”
狄先裕努力忍笑,一本正經:“那肯定,我家昭哥兒多聰明?”
小孩都高興得要渾身冒泡泡了,一刻也等不了,噠噠噠地跑桌邊,麻溜地爬上椅子,拿出紙筆。
鋪開一張張練字用的宣白素紙,提筆就興衝衝的寫:偷盜分析、搶劫分析、放火分析……
狄昭昭寫著寫著,就覺得怪怪的,捏著筆猶豫地看著紙上的字,小眉頭皺起,小聲嘀咕:“這些名字都好難聽啊。”
嫌棄小臉.jpg
也隻有他的“砍人分析”稍微霸氣好聽一點了,小孩暗搓搓的想。
他好奇地回頭問狄先裕:“爹爹,你為什麼要給力的這些小箭頭,取名叫受力分析啊?”
鹹魚:??
小孩靜悄悄,必定在作妖。
昭昭問為啥,必定有蹊蹺。
狄先裕把話本放在一邊,一個鯉魚打挺,嗯……沒起來,鹹魚扶著好像有點抻著的腰,從躺椅上爬起來。
他邊走邊在心裡嘀咕:受力分析這名字,可不是他取的。
也不知道是哪個物理學家、或者是編中學物理教材的人取的。
狄先裕往小孩桌上一瞅,傻眼了。
“你這是要做啥嘞?”
“寫分析啊!”小孩捏著筆,理直氣壯地說,“爹爹不是跟我說,寫完砍人分析,大家就都不敢砍人了嗎?”
狄先裕:“……”他好像是這麼忽悠過,但好好的事,換上小孩取的名字,怎麼聽起來這麼奇怪?
就聽狄昭昭又十分自然的繼續說,“既然這樣的話,我就把所有分析都寫了,這樣大家就都不敢乾放火、搶掠這些壞事了!”
小孩興奮得小臉紅撲撲的,仰著頭看爹爹,臉上寫滿“是吧?是吧?”的求誇表情。
總是被人一把帶走的鹹魚,這次頑強的挺住了!
不對啊!
隻聽說過血跡學,足跡學,沒聽說過放火學,搶劫學啊?
這些寫出來,確定不是給人當犯罪教材嗎?
狄先裕發愁的摸了摸兒子的腦殼:“昭哥兒,你想好怎麼寫了嗎?”
小昭昭愣住了。
對哦,這要怎麼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