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仵作是第一個湊過來的。
才一探頭, 就看到邊緣有些扭曲,但中間憑空變大了一截的豁口。
沒錯。
從一根比頭發絲還細小的痕跡,變成了一道肉眼可見的豁口。
就跟院子裡掛起來的那件衣服上千瘡百孔的傷痕, 一樣顯眼又醒目!
“這、這是什麼?”趙仵作感覺腦袋跟屍體一樣,涼涼的,好像有點轉不太動。
圍過來的差役,也都探頭探腦的看著。
然後看著這個冰碗咋舌道:“這是個好東西啊。”
“竟然能把小痕跡看得這麼清晰。”
狄昭昭捧著仔仔細細看了一會兒, 指著冰麵上利落的斷口,抬頭眼眸亮晶晶的對狄鬆實說:“祖父你看,這個痕跡,不是被勾破的、或者在哪裡磨了一下,切口很乾淨圓潤。”
狄鬆實目光落在略帶弧度的清亮冰塊上, 仔細看了每一處斷口, 片刻後,才道:“此為鋒利之物的切口。”
狄昭昭又看向遊寺丞。
遊寺丞猶豫了一會兒,點頭:“確實不一樣。”
狄昭昭滿意的點點頭。
又抱著冰碗,鑽過差役們圍成的圈, 一溜煙小跑到外頭那些破衣服跟前。
他一個個看,仔細對比。
正看著,有略顯急促的腳步聲傳來,緊接著就是一道含笑的熟悉聲音, “聽聞咱們狄小神探又製出一種器物, 可做放大之用?”
正是致力於堆人力物力、借用一切可借用工具和力量破案的王寺丞。
眼瞧著又要到考績小年。
升遷之路被半途截胡,王寺丞無奈換方向,準備往刑部使勁兒,正是需要好政績的關鍵時刻,一聽聞又有新工具, 便風風火火趕來了。
要知道新技術、新法子、新工具,在最初使用的時候,效果絕對是驚人的。
瞧瞧那《砍人分析》就明白了,新東西入場的時候,就跟砍瓜切菜一樣輕鬆,等血洗一遍,所有人有了防備,學會了隱藏和應對,效果慢慢就趨於平穩了。
王寺丞前來,就是為了學第一手技術,吃第一口甜瓜,抓最猝不及防的犯人!
狄昭昭轉頭看到王寺丞,猶如看到冰糖葫蘆一樣親切,瞬間笑彎了眼。
王寺丞還欠他十多根糖葫蘆呢!
他驕傲的說:“不是我製的,是我爹爹哦。”
王寺丞對小孩此番吹捧爹爹習以為常,臉上堆著笑,笑眯眯地看狄昭昭手裡的冰碗,搭話道:“昭哥兒這是在用此物看布料劃痕?”
狄昭昭點點頭。
見後麵還有許多差役在看,他乾脆提高點聲音講起來,也順便給自己梳理思路。
“你看啊,”狄昭昭小手指著一處勾破的痕跡說,“這個口子就很不規則,裡麵的紡線有被拉長、撕扯的痕跡,邊緣也很毛糙。”
狄昭昭小手又指了幾個:“這個、這個,還有這個,也都是被勾破的。”
若用肉眼看,都是小拇指長的淺劃痕,除了被明顯勾出絲的兩道,其它還真難分辨出。
“言之有理,這種被勾破的,確實會有被拉長的痕跡。”王寺丞點頭,又指著另外幾道劃痕,“這幾個不是嗎?我看著都差不多。”
狄昭昭把冰碗移上去:“你看!”
這一看,王寺丞精神一下振作了。
真的不一樣!
他都能看出來,肯定道:“這絕對不是勾破的。這裡的紡線裂口邊緣,甚是粗糙,和剛剛不一樣。”
狄昭昭又照了幾個:“這幾個都是磨破的,邊緣有些鬆散,還有些起毛。”
牛捕頭抱著胳膊在後頭看,他身邊也圍攏著一群差役。
遠遠看去,好似一副很淡定、很威武的模樣。
但其實……
左看。
右看。
上看。
和周圍兄弟一起難以置信的看。
“牛捕頭,咱用了冰片放大才看出來的東西,小郎君就一眼看出有問題了?”
牛捕頭瞅了他一眼,前陣子才進的新人。
這會因為一眨不眨地盯著看,眼睛都有些看得發紅了。還因為睜眼瞪視太久,眼眶裡有些酸澀泛出的水光,看著怪可憐的。
牛捕頭拍拍他的肩:“沒事的,習慣就好。”
雖然他習慣了這麼久,也沒想到這麼點劃痕也能看出端倪。
“牛哥,你說,我是不是眼睛不太行?”新人差役有點沮喪的問。
在有緊迫案子的時候,牛捕頭會沉穩的安撫手下差役的心情,但這種時候,就顯得沒那麼有必要了。
他語氣滄桑地說實話:“要是跟小郎君比的話,你眼睛可能確實不太行。”
新人差役一下懵住了。
他有點震撼的看牛捕頭,帶著點對大理寺的敬仰和淡淡的悲傷:“牛捕頭,你不用那個冰片,也能看出不同來?”
周圍頓時傳來一陣笑聲。
“那你不如試試看哪天踩我鞋一腳,猜我能不能分辨出是你踩的?”牛捕頭審訊經驗也是十足的,這種緩和人心情的玩笑,也是隨口就來。
新人差役果然一下愣住,然後又傻笑:“我可不敢。”
再看向狄昭昭,忽然就明白,大理寺裡的官吏,怎麼都這麼聽一個小娃娃的話,明明一個失足墜樓的案子,愣是拖著不定案,還投入人力物力去查。
牛捕頭等人還在低聲議論,每當狄昭昭指出一個劃痕是怎麼劃的,就有差役認領,激動得說沒錯沒錯,自己當時就是如何如何操作的。
直到狄昭昭忽然指著一處劃破的細小痕跡,轉頭問:“這一條小口子是誰劃的?”
新人差役有點不好意思的上前認領:“我劃的,我沒使好勁兒,給劃破了。”
這不是一條淺淺的短痕,而是一刀貫穿傷。
看著有點像是用刀功夫不精。
但狄昭昭卻問:“你用什麼劃的?”
“就、就用我的佩刀。”新人差役有點緊張,不知自己做了什麼出格的事。
狄昭昭卻不放過,執著追問:“你的佩刀和大理寺其他人有什麼不同嗎?”
“都是一樣的。”新人差役聲音都小了一截,還把佩刀小心抽出來,雙手舉著給大夥看,“就是從庫房中領的。”
牛捕頭拍拍他的肩,又問狄昭昭:“小郎君可有獨特發現?”
狄昭昭指著劃痕說:“他劃的這條口子,斷裂處紡線邊緣齊整,平滑,一點毛邊都沒有起,和死者身上的那道很像。”
“同樣都是佩刀,”牛捕頭抽出自己的佩刀,問,“旁邊幾道用刀劃的,和這一道不一樣嗎?”
狄昭昭搖頭:“不一樣,邊緣切口細節不太一樣,邊緣沒有那麼整齊,細微處偶爾還會出現一點點毛糙的痕跡。”
人群中的方小石,左右看看兩把刀,忽然一拍腦袋道:“要說特彆之處,那肯定是他回去專門磨刀了!前幾天聊天的時候,我和他才聊過這個事。”
新人嘛,領了新的服裝和佩刀,肯定都是百般愛護的,等那股新鮮勁兒過了,用得久了,原本再寶貝的東西,也就變成草了。
狄昭昭烏黑的眼眸,嗖得一下就亮了,驚喜道:“磨過的新刀!”
牛捕頭忽然就望了方小石一眼。
他感覺,他這個徒弟,好像也是有點風水在身上的。
再三用冰碗確定了兩道劃痕的相似。
眾人總算感覺有點頭緒了,精神都振奮起來。
等回了衙署公房內,把卷宗再看一遍。
狄昭昭回憶起那日屋內淺淡的足跡,腦海裡忽然就浮現虛影手持凶器的畫麵。
一連串退後的足跡、並沒有跟上脅迫、最近的那幾對零散足跡……
“應該有小臂長,很鋒利的新刃。”
狄昭昭提出他的猜測。
“磨過的舊刃也鋒利。”遊寺丞提出一種想法。
狄昭昭說:“如果是舊刃,即使磨刀,也隻能磨鋒利,那些使用過程中碰撞留下的細小缺口,會讓平滑切口中摻雜有細小拉扯、毛邊的痕跡。”
仔細對比過幾十條劃痕後,狄昭昭的經驗,已經不止於兒時那些損傷的衣服了。
“從現場痕跡看,還真很有可能。”遊寺丞皺眉思索著,他比劃了一個小臂長的武器,“凶手要是拿著把鋒利的武器,奮力揮舞,奚誠一個沒習武的文弱書生,為了躲避,害怕的後退。”
卷宗描述的現場情況就在麵前桌上擺著,剛剛才看過,記得清楚。
這下,在場幾人全都聽明白了。
狄鬆實眸光犀利:“凶手持刀而入,此前卻沒有發出動靜,應該是死者自己開的門,一則刀能藏在身上,二來兩人定然認識,是熟人。”
甚至熟悉到凶手拔刀,死者都意外得沒來得及發出聲呼救,也許是不信此人會如此對他。
狄昭昭摩挲小下巴,像個小大人一樣分析:“那這樣說的話,除了去查新買的刀,還能再去查查那些沒法證明自己當日不在客棧三樓的友人。”
原本就散在外繼續排查的差役,立馬從大海撈針,變成精準撈魚,有了具體的詢問對象,同時搜索客棧中有無可疑的武器。
而新出發的一隊差役,則是去各大鐵匠鋪,武器鋪,打聽這把新售的兵刃。
路上,見識過那個冰碗的差役,就跟發現了什麼新奇的秘密一樣,忍不住和旁人聊起來。
“你看到那個冰碗沒?”
“當然看見了,要我說這個和天虹琉璃燈,簡直天生一對!”
“你們說,有了這個,指印的細節、還有好多天虹燈照出來的小痕跡,咱們原本看不太仔細的,是不是都可以用這個?”
“那肯定。”
“小郎君那雙眼睛,你們說怎麼長的?”
***
有線索很讓人振奮。
但其中疑點也不能輕忽——若按照狄昭昭的推測來,那麼烏香就成了案子中的疑點了。
狄昭昭決定去找師父。
蕭府。
“師父——”
就跟風鈴一樣的清朗聲音,又亮又脆,打破了蕭府的寧靜。
緊接著,一個喜慶的圓滾滾小團子,噠噠噠地飛快劃過一道紅色的虛影。
狄昭昭的足音,十分好辨認,蕭徽才放下書,就接住了一個撲進懷裡的小昭昭。
“昭哥兒近日愈發沉了。”蕭徽把小孩掂量幾下,跟掂量秤砣似的。
狄昭昭瞬間小臉鼓起,像是一隻小河豚,眼神控訴:“師父!”
小孩據理力爭:“我這是穿多了。”又有點沒那麼自信的補充,“我還長高了。”
蕭徽上下打量小昭昭,又把他放回地上:“來,師父看看,昭哥兒長高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