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德八年,京城。
正值春分,即使正午的日頭,也半點不烈,曬在人身上反而暖融融的。
讓人骨子裡泛起困意,忍不住打一個哈欠。
正是睡午覺的好時候。
樹蔭下擺了一張躺式藤椅,小毯下,散了發的男子四肢舒展,正好眠。
“爹~~”這稚嫩的聲音又輕又飄,心虛得很,像是背著父母養了小狸奴的孩子,壓抑著興奮在喊,“咪咪咪~”
隻見一道影子閃過,小孩跑得飛快,“嗖”的一下就躥到寬大的藤椅邊,手腳靈活的爬上藤椅。
撅著屁股就彎腰趴下,小腦袋湊到男子耳邊,聲音稍稍放大了一點點,興奮喊:“爹!”
“爹!起床啦!”
睡夢中的男人下意識伸手揉揉發癢的耳朵,轉過身去,拿背和屁股對著自家崽,睡姿愈發瀟灑肆意。
小孩鼓了鼓臉頰。
分明是爹答應了中午偷偷帶他去小廚房的!
“爹——”小孩不甘心,拿腦袋在男子脖頸間一通亂拱,邊拱邊撞邊搖。
跟個小牛犢似的,有勁兒!
狄先裕迷迷糊糊好像夢到自己變成一棵白菜,還有一隻壯實的小豬仔,正“哼哼唧唧”地不斷在拱自己。
睜眼一看,原來是自家養的小豬仔!
“彆鬨。”狄先裕用大手抵住作亂的小腦袋,昭哥兒頭發又黑又濃,拱得他直發癢。
小孩一點也不怕他爹,一臉控訴:“我沒鬨,是爹不講理!”說罷,繞開他爹的大手,又氣鼓鼓地使勁兒拱了幾下。
小家夥膽子大,人小又靈活,還不怕掉下藤椅。
反而是當爹的要護著小家夥彆掉下藤椅,落了下風。
這麼一鬨騰,狄先裕是徹底醒了。
看兒子氣鼓鼓的,臉上還有睡覺壓出來的紅印,頭發也亂成毛球,狄先裕樂了。
他反問:“昭哥兒說誰不講理?”
邊說著,他坐起來,一手將小家夥連帶兩條胳膊一把側抱在懷裡,一手去撓小家夥腰間的癢癢肉。
“哈,哈哈,爹,哈癢……”狄昭昭臉上氣鼓鼓的小表情,瞬間換成止不住的笑容,小身板努力掙紮,又鑽又扭。
可惜的是,小孩再有勁兒,也是比不過大人的。
這會兒狄昭昭不止胳膊被抱住,連兩條小短腿都被爹一條腿壓住,可憐得就像是被五花大綁的小螃蟹。
狄先裕一點也沒有欺負小孩的不好意思,臉都不紅一下,反而覺得有趣極了。
他甚至帶著笑,不急不緩地提醒道:“昭哥兒再笑得大聲一點的話,娘就要來了。”
狄昭昭笑得細成月牙的雙眼,瞬間睜圓,露出緊張的神色,就跟受驚的小狸奴一般。
“不要。”
要是娘知道他不乖乖午睡,還央著爹爹帶他去小廚房偷吃,甚至為了留著肚子吃新鮮味,沒有乖乖吃午飯,肯定會生氣的!
咧開笑的小嘴一下子閉緊,繃成一條直線,小肚皮都在顫抖,顯然忍笑忍得很辛苦,很用力。
沒一會兒,眼淚都笑了出來,剛剛還張牙舞爪的小家夥,一下可憐得緊,眼淚汪汪的。
狄昭昭小口小口喘著氣,忍不住含淚笑著討饒,連聲哀求:“爹、爹!”
狄先裕心滿意足的放過小家夥,睡醒就有崽逗,人生幸福啊。
他摟著昭哥兒又躺了一會兒,隻覺自己懷裡是個好抱的小暖爐,十分愜意。
等狄昭昭喘勻了氣,狄先裕這才站起來,大手一揮道:“簡單收拾一下,爹帶你去小廚房。”
狄昭昭瞬間又高興起來:“快點快點,我們快走!”
在不遠處眼觀鼻鼻觀心、致力於裝木樁的下人,耳朵一動,壓住嘴角,趕緊上前幫忙整理。
整理好衣服和頭發,狄昭昭迫不及待的去拉爹的大手,倒騰著兩條小短腿,飛快往小廚房走。
他小步子特有勁兒,踩在地上虎虎生風,連腿長一大截的狄先裕都不得不加快腳步。
小廚房就在他們二房偏院,故而不遠。
距離小廚房越近,狄昭昭眼睛就越亮,聞著空中誘人的肉香,咽了咽口水,不禁道:“爹,好香啊!”
小孩似乎被饞得打開了話匣子,又道:“我肯定是被香醒的。”說完,還自顧自地點點頭,覺得自己很有道理。
狄先裕:“……”
香氣能飄到屋裡去?那他在院子裡怎麼沒聞到?
他看,分明是被饞醒的。
昭哥兒這點像他!
狄先裕聞著空氣中愈發濃鬱又霸道的香氣,感覺自己口水正不斷分泌。
小廚房做的肉夾饃,怎麼會這麼香?比他上輩子吃過的所有肉夾饃都香。
沒錯,他是有上輩子的人。
上輩子甚至還是苦哈哈打工猝死在崗位上的碼農。
也許老天爺也覺得他太可憐了,沒讓他死全乎。
眼睛一閉一睜,他就來這個新世界。
在他還是娃娃的時候,知道這是不在曆史中的古代,他心裡就一個咯噔。
他學的是計算機專業,穿到古代,啥也不會!
真!啥!也!不!會!
狄先裕最初還樂嗬嗬的想:“指不定咱還有個係統呢?”
要不然穿到古代多虧啊。
結果並沒有。
也不知道是做夢還是幻聽,孩提時期的記憶裡,竟然還有一句:[智商不足,綁定失敗]
氣得小時候的他狠狠吃了一大隻香酥軟嫩的荷葉雞,這才消氣。
樂天派的他很快就把這事丟到腦後,因為他發現了一個更令人高興的事——他爹當官,家裡錢多!
家很大,養得起丫鬟小廝,請得起大廚的那種。
這難道不比北京打工合租睡5平小單間,早9晚9加上來回通勤,一天工作十五六個小時,累得雙眼無神、回家就躺,還天天加班,發際線上移香嗎?
古代就古代吧,沒係統就沒係統吧。
要什麼係統?他有爹!
***
迎著一縷縷勾人的肉香,美滋滋睡了午覺、逗弄了崽的狄先裕,樂顛顛地推開小廚房的門。
狄昭昭也加快腳步,噠噠噠往裡衝。
看到小廚房裡的景象。
父子倆同時發出“哇——”的一聲感歎,又不約而同咽了咽口水,“咕咚!”
動作表情神似。
幾十張純手工製作的白吉饃,在簸箕裡堆成一座白玉小山,頗為壯觀。
每一張中間還帶著烤得微焦的線圈,散發著騰騰熱氣和麥香。
父子倆一大一小的視線,很快又被旁邊的大砂鍋吸引。
立式砂鍋裡,棕紅色的湯汁中,浮動著淺棕色的五花肉塊,灶下是小火,鹵水還在發出微微的咕嚕咕嚕聲,香味隨之不斷的湧出來,讓人食指大動。
狄昭昭眼睛黏在砂鍋上,吸吸鼻子,小手扯扯狄先裕的袖口,下意識喊道:“爹。”
娘怕他貪吃沒分寸,早早定下了規矩,他在小廚房可要不到吃的。
狄先裕豎起大拇指,由衷誇道:“這味道可真是一絕!”
“來一個嘗嘗?”
金滿倉是小廚房的管事師傅兼掌勺大廚,人胖胖的,笑得跟彌勒佛一樣和藹。
他站在灶台前,樂嗬嗬的應道:“二爺您來得正是時候,我給您和小郎君撈兩塊最上等的五花。”
說著,他就利落的撈起了兩塊特彆漂亮的五花肉,切得方正,肥瘦均勻,足足有六層,呈現漂亮的棕紅色。
切開,剁碎,又從一旁的小壇子裡,撈出琥珀花紋的五香鹵蛋,劈兩半,蛋黃和蛋白一起,細細地切成丁……
狄先裕聞著香,好奇道:“這鹵汁有多少種香料?”
金滿倉手上活不停:“二十多種,您要方子的話,我等會讓小徒弟給您送一份。”
“我就好奇一問。”狄先裕有點感慨,百無一用是碼農啊!
要是他穿越到農家,這會兒不知道有多慘。
就單說這個鹵味。他每每看,十本裡有九本都是靠鹵味起家。
在意識到自己缺了點文學天賦之後,他也曾對自己發出靈魂質問:
我會做鹵味嗎?
——如果買配好的鹵料包,然後把肉和鹵料包往電飯煲裡一丟算的話,他勉強算會做……吧?
我認識幾種香料?
——作為一名小時候讀書吃家裡和食堂,長大工作吃外賣的碼農,他可能認識八角,因為料如其名,有八個角?最多再加香葉和茴香,一共三種!
我能背出一個好吃的鹵方,包括每種配料的比例嗎?
——呃。
去大學抓一百個大學生,不知道有幾個會背的,反正他是不會的!
最簡單、最家常,距離普通人最近的鹵味都不會,那玻璃、香皂、火藥呢?
狄先裕:“……”
彆看他看了不少基建種田文,但是工作太累太累了,看誰還帶腦子?
看的時候:馬冬梅
關上之後:馬什麼梅?
兩天之後:主角叫什麼?
……
最讓他傷心的一問是:那我會什麼?
——我編程是專業的,我會寫軟件!
心碎,卒。
當年,狄先裕小朋友低落了好幾天,胖了五斤。
最後他想明白了,活在當下,享受生活,絕不搞事!
卷王和社畜還沒當夠嗎?猝死的教訓還不夠嗎?
快快樂樂地在爹和大哥的庇佑下,當一條滋潤的鹹魚,豈不美哉?
狄先裕順著鹵味發散思維,在金大廚頗有節奏的剁肉聲中,感慨地憶起了往昔。
小孩子就單純專注多了。
狄昭昭昂著小腦袋,直勾勾地看著金師傅的操作,烏亮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直到最後一步,小勺盛著鹵汁,澆入裝滿肉和蛋碎丁的白吉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