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拂衣決定在此休整一天,她對鄭家兄妹的遭遇也心存疑問,但要不要前往貝殼村仍待評估。必須考慮到安全問題,弘暉、弘昐是否適合同行?
“我認為必須去貝殼村,確定鄭小妹的死因究竟是什麼。“
胤禛將武拂衣單獨叫來客房,一反平日的謹慎行事,語氣堅決表示想法。
他沒有故弄玄虛,直接說,“那艘鬼船不正常,以前發生過類似的事情。”
武拂衣回想了一圈,在閱覽的刑部卷宗裡沒有記載類似事情,卻也知道胤禛不會信口開河。“請說。”
“那是崇禎十五年,也就是六十年前的前明舊案。”
胤禛說起了一段被記在內檔裡的隱秘,也是他小時候閱覽醫書時無意中讀到的。
“那一年,在江南的嘉興江麵上,明朝官員截獲了一艘詭異的船隻。它來自東瀛,卻裝滿了東北人參。”
東北人參好,世人都知道。
但它怎麼會出現在東瀛船上?東瀛又不產東北人參,而且這一船人參還被運到江南。
回溯以往,明朝與女真族有過很長一段時間的人參交易買賣。
購買數量之大,以萬曆十二年的記載舉例。僅鎮北關一個關口,在三月一個月的交易就有一百六十九斤,價值兩千多兩白銀。
人參成了女真族的重要收入來源。
這樣的互市貿易,因為戰爭結束了。
崇禎十五年,後金與明朝在山海關的戰爭已經非常激烈,原本的商路斷了就要找新的辦法。
“那艘船裝的人參價值十萬兩白銀,當年明廷的一年財政也就三百萬兩白銀。”
胤禛說到,“如此巨額的交易,後金作為賣方得到了太宗皇帝默許,打仗需要錢。明朝方麵也是有人要買,對人參的需求不能斷。於是暗中形成了一條三角路線。”
後金從東北走海路,將人參交給東瀛。東瀛轉運,把貨船開到了江南。這就能解釋為什麼東北人參在東瀛的貨船上。
這樣一條走私貿易線路,終結於明亡之日。
六十年過去了,那些舊事幾乎沒什麼人知曉。
胤禛卻在聽聞鬼船故事後,冒出一個不詳的猜測,有一條不知情的海上運輸線悄悄出現了。
如果真像於家兄弟說的,沒有對事實添油加醋,鄭小妹是親口說了那些瘋話,那麼真相很可能藏在瘋話中。
“故事裡出現了侏儒禿頂鬼,而東瀛人長得矮,東瀛武士的發型又是中間都剃光的月代頭。所謂說著詭異的音調,正是沒能聽懂的東瀛話。”
胤禛將故事與現實一一對照,“至於奇異的香味,我猜測很可能是大批量的人參散發參香。最關鍵是鬼船的模樣。寶船很大,漁民們買不起,那更像是大商人用的渡海海船,還點著東瀛人喜歡的白燈籠。”
武拂衣聽了這番分析確實符合邏輯,也認同胤禛的猜想。
“鄭小妹撞破秘密,對方想要殺人滅口,死亡的威脅讓她瘋了。哪怕跳海逃了出來,但神誌變得不清醒。”
這事卻沒到此為止,因為隻有死人才能不泄密。
對方沒有明目張膽地直接提刀殺入村子。趁著暴雨連天沒有目擊者,潛伏在鄭家附近,當看護離開就把高燒的鄭小妹擄走沉了海。
武拂衣推測下去,“當夜,村民們也去海邊看過,暴雨天沒能發現鬼船蹤跡,因為海船早就開走了。
加之鄭小妹神誌瘋癲,大家認為她失去了哥哥後過度悲傷而自我了斷,最終隻留下了鬼船的傳聞。”
鄭家兄妹就是普通百姓,相依為命也沒其他親人。而很多情況下,民不舉官不究。
即便是縣衙給驗了屍體,隻要沒發現鄭小妹身上有溺水之外的傷勢,那也就不會再深入調查這起案子。
縣衙對於所謂鬼船一無所知?
大批貨物入境,總需要有人對接,又不是瞬移到倉房內。
於家村與貝殼村所隸屬的縣衙也許不知情,因為鄭家兄妹出事前後幾年都沒有另一則鬼船傳說。
如果真的存在東瀛商船,可能是由於飆風,也就是後來說的台風天氣影響,船隻偏了航道,意外出現在了貝殼村沿海被鄭家兄妹撞破秘密。
貝殼村所歸屬的縣衙不知情,原定的卸貨點卻說不準是否存在官商勾結。
話又說回來了,什麼樣的走私貨物需要殺人滅口呢?
胤禛之所以猜測與東北人參有關,因為相關貿易利潤奇高,以及販賣東北人參有嚴格的規定。
自後金到大清,人參一直都是重要的財政來源物品。
朝廷建立了一套參務管理製度。早期根據八旗駐地不同,負責不同山頭的采摘。
後來,東北參務管理部開始官辦官采,不久後引入了有資質的商戶,搞了官督商辦。
官府每一年會發出執照,持證才有資格采參。這些人參上交官府,對於人參的品質與數量都有標準。
為了保證采參積極性,在年初會先發一筆補貼給采參人,等到年末結算以實際收參數量多退少補。
說是多退少補,到了手的錢誰願意交出去,基本上都是采足了數量。
在這樣一套規定下,山民偷采一兩株私下變賣尚有可能,但如同崇禎年間整船運輸人參就是驚天大案,絕不允許發生。
鄭小妹鬼船案,是意外還是謀殺?
東瀛商船的推測是正確的?如果是,船上販賣的又是什麼東西呢?即便不是人參,也該說同樣有巨額利潤的物品。
武拂衣思考後決定貝殼村是要去的,也將這一番推測酌情透露給弘暉、弘昐知曉一二。
讓孩子們意識到誌怪傳聞不可怕,可怕的背後被處心積慮掩埋的黑暗真相。他們務必要引起重視,意識到前路存在不知名的危險,不能亂跑。
去貝殼村有風險,說不定被有心人盯上。
話是如此,貝殼村還不是最危險的地方,秘密交易的據點八成不在此地,而鬼船的真正目的地才是危機四伏。
每個人都有探秘的理由。
胤禛有,蒲鬆齡也有。出發點也許不同,但都有一個相似點,不能讓鄭小妹不明不白地死了。
於是,結隊出行,就打著聊齋先生收集誌怪故事的幌子。
武拂衣化名為甄少爺,是聊齋先生的遠房親戚,這次帶著一家子出來遊玩也就趕來湊湊熱鬨。
第一站不是貝殼村,而是往縣衙仵作家去。
俗話說,蟹有蟹路,蝦有蝦路,泥鰍黃鱔獨走一路。
雍郡王不能以真實身份示人,胤禛的暗探人手也不曾輻射至膠州灣,但是有蒲鬆齡在。
聊齋先生不是白叫的。收集鬼故事,當然也就離不開常常與屍體打交道的仵作。
給鄭小妹屍檢的黃仵作,算得上蒲鬆齡的酒水朋友。
黃仵作與南宋著名提刑官宋慈不能相提並論。
既沒有宋慈的官職,也沒有那般著書論道的屍檢技術,但也算是經驗豐富,操刀多年了。
蒲鬆齡拍著胸口保證,“老黃嗜酒,最喜女兒紅。老朽與他認識十年了,咱們私下去找他問鄭小妹的詳細死因,關鍵帶上幾壇好酒,他會開口的。”
武拂衣主動買了酒。
也許是女兒紅的酒香迷人,黃仵作沒有打蒲鬆齡的臉。
“嘶!夠味!”
黃仵作喝了半壇好酒,終是開口了。
“這事真說不準。我記得鄭小妹,屍體在海裡泡得都發脹了。剖胸了,死因是溺水,沒有彆的致命傷,但是不是主動跳海就不好說,她手腕上有不明顯的捆綁痕跡。”
說到這裡,黃仵作抬手起手,“彆著急問,我知道你想問什麼,但捆綁痕跡不能說明問題。”
因為鄭小妹發過瘋,村裡為了把人帶回屋子是給綁過一段時間,在她高燒昏迷期間又給人鬆綁了。
從鬆綁到失蹤是兩半時辰,等到發現屍體捆綁痕跡已經非常淺,壓根確定不了具體捆綁時間。
“海上沒有找到繩索,鄭家也沒其他人要求繼續追查,縣太爺自然也就以自殺結案了。”
黃仵作攤了攤手,世道就是如此。哪怕有疑點,但不是每一樁案子都能找到真相。
蒲鬆齡卻不甘心,他寫聊齋寫得不是鬼怪而是人心。哪怕沒本事做官幫助更多人,但至少事情到了麵前得弄清楚。
“老黃,你給我透個底,這事你有沒有其他消息?鄭家兄妹一個死了,一個失蹤了與死沒有差彆。既然遇上了,總得搞個明白,而不是承認這是鬼船鬨事。”
黃仵作看了一眼蒲鬆齡,又看向今天同來的據說是蒲家遠親的甄少爺。
這甄少爺相貌堂堂,隱隱有種不凡氣度,真的是蒲家遠親?要是的話,老蒲兄弟能六十二歲沒中舉?
沉默片刻,思來想去。有的事不說,是為了朋友好,不希望蒲鬆齡這把年紀卷入深不可測的陰謀。
但做人,最痛苦莫過於不夠糊塗。
黃仵作深吸一口氣,這回賭一把來曆不明的甄少爺有真本事。
“我確實還知道一些消息。去年,我去嘉興訪友,從當地仵作口中得知一件事,在四年前嘉興太湖上飄了一具無頭屍。
巧了,無頭屍與鄭家老大的舊疤位置一抹一樣,是右腿被狗咬傷。陳年老傷,至少有十年。無頭屍的年紀與鄭家老大對得上。我問過,屍體的衣物穿著不是江南常見布料,反而與我們這裡貝殼村人打扮一致。”
當時就意識到了什麼。
如果無頭屍是失蹤的鄭家老大,但怎麼從黃海失蹤到太湖去了?這裡麵一定有事,卻不是升鬥小民能去觸碰的事。
黃仵作曾經選擇了保持沉默,但此刻還是說了出來。
“這事,我沒對外提過。如果你們要追查,就去找嘉興縣的周通周仵作。不過,我勸兩位一句,江南水深,小心淹死。”
作者有話要說:本章崇禎年間的江南人參案,以及清朝人參采集,參考《本草進化論》範亞昆主編,其中提到的《人參馴化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