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深,能有多深?
五月抵達嘉興,沒能見到周仵作。
衙役說周通半年前身體不適辭了工作,歸鄉養老了。距離府城不遠,但現在去找遲了,三個月前周通已經去世。
周通從二十歲開始做仵作,在府城已經乾了三十年。
從兩年前開始,他的身體就不太好,時不時咳血。大夫勸他彆乾了,仵作長年與屍體接觸,陰邪入體更不利於養病。
周通不聽,直到實在支撐不住了,才在去年年尾辭了工作。隻因無牽無掛,不做活也沒彆的事做。
少年時,他是藥鋪學徒。父母死得早,由師傅養大。
十六歲時,師傅病重,他為衝喜成了親。不料,三年後妻子卻是一屍兩命死在了生產日。
後來,周通一直一個人生活。有人勸他續娶被拒絕了,他認為自己是天煞孤星不想耽誤旁人。
喪事是鄉親們幫著辦的。周通死後,他的家門就被鄰居從外頭掛了大鎖。
其實,周通家大概率不會招賊,因為沒東西值得偷。
仵作薪酬不高,一個人居住也不置辦什麼值錢器物,能稱得上值錢的也就是幾本醫書。
周通是因病而亡,他也算半個大夫,生前沒有提出對所患疾病有什麼想法,當然就沒有請人驗屍。
武拂衣以周通舊友小輩的身份前來,打探了一圈消息,總覺得這位周仵作死得有點太是時候了。
如果能重新開棺檢查屍體就好了,但現在對墓葬非常很看重。
不論以什麼理由掘墓都會引人關注,周通倘若死於毒殺,像是開棺這種引人注意的行為可能打草驚蛇。
不能開棺,也能從另一種方式去判斷。
“慶複,你帶一個人今夜去周通家裡探一探。周仵作埋頭工作,沒有其他愛好,應該會寫一些驗屍的筆記心得,你把它拿回來。”
武拂衣叫來了此次出行康熙給配備的侍衛長。算得上老熟人了,就是佟家的慶複,給了他這個新的任務。
慶複在牛痘實驗期間守衛北郊莊子,等到實驗結束被調任看管玻璃廠,隨後就是這次保衛雍郡王單獨出行。
雖然看似一直跟著四阿哥,但事實上雙方沒有多少私下往來。他對家人也是避而不談工作任務,隻聽從皇上的安排。
他明白佟家勢大,不能有太多人風頭過甚。家裡本來意屬三哥隆科多出頭,那麼他就老實聽皇上安排即可。
皇上選擇讓他跟著雍郡王,需要的就是他低調,做好侍衛一職,不能有多餘的心思。
情況卻總是出人意表。
此刻,慶複聽到四爺的吩咐,這意思是要讓他去私闖民宅?讓佟家人去做一回盜賊?
武拂衣瞧著慶複默不作聲,似乎頗為體諒地安慰他。
“你是不是認為取來筆記,不足以證明周通之死蹊蹺,你很想要開棺重新檢驗屍體,認為那才夠準確。慶複啊,雖然查清案件很重要,但眼下要有顧忌。你辦實事的決心,爺都明白,你也彆遺憾了。”
說罷,武拂衣鄭重而理解地拍了拍慶複的肩膀,好似他真的工作認真非常渴望去挖屍。
慶複頓時覺得肩膀上被壓了千斤重,他承受了本人毫不期盼的希冀。
誰渴望去挖周通屍體了?
他沒有!
那比夜探民宅過分多了。卻有苦難言,總不能對四爺說他對查清案件沒興趣。
從荒廟到嘉興,他知道發生了什麼。
一起聽了現場版的鬼船故事,後來也被四爺告之鄭小妹屍體上的手腕綁痕疑點,再到給無頭屍驗屍的周仵作死亡。
隻要不傻,如今就該對鬼船生疑,那不是一則故事,背後像是藏著某種秘密。
“奴才今夜就帶遼飛去找周通的筆記。”
慶複沒有拒完的正當理由,也顧不上是不是要做一回盜賊立馬答應了。再不應承下來,萬一四爺真命令他去挖墳怎麼辦?
“小心一些,注意彆被發現,爺等你的好消息。”
武拂衣叮囑一句就走了,沒關心慶複的心理活動。
慶複對康熙儘忠,卻也要做好四爺吩咐的合理任務。
查明鬼船究竟是哪隻鬼作亂,這種任務不能更合理了,遲早要擺到康熙麵前,不能更站得住腳。
眼下先要去送彆蒲鬆齡。
由於周仵作死亡,關於無頭屍的線索斷了一半。
說是斷了一半而不是全都斷了,因為府衙中也許有其他人知情,但不能冒然詢問。
周通若不是自然死亡,謀害他的人可能就在嘉興府內。
雖然直接接觸過無頭屍的仵作死了,但換個角度還能繼續查,隻是難度加大了些。
這是能從貨船入手。一船貨物進入江南,總會燕過留痕,番邦來的物品更需要通關文牒與而對應記錄。
康熙改變了父親順治的全麵禁海政策。從康熙二十三年起提出海關概念。先後設立了粵、閩、江、浙,四個海關。
粵海關在廣州五仙門;閩海關設滿漢海稅監督各一人,分彆駐守在福州與廈門。
江海關最初位於連雲港,後來遷移到上海縣。管轄蘇州府、淮安府、揚州府、鬆江府等等對外出海口。
浙海關,則是在寧波與定海分設據點,總體由浙江巡撫管理,而由寧紹台道督查。
無頭屍出現在太湖上,與之相關的鬼船可能出沒於江蘇,也可能出沒於浙江一帶。
船隻究竟是從江海關入境,還是從浙海關入境?
儘管周通供職於嘉興府,但不代表某股秘密勢力z隻能盤踞在浙江境內,說不定多地都有其爪牙。
蒲鬆齡決定走一趟海州,想要試著請海州知州陳鵬年幫忙。
陳鵬年為官公正,勤政愛民。
從三藩之亂後安頓流離失所的百姓,到敢於去為冤案平反,再到精於河工治水江南。
他每次離任,都為百姓所不舍。雖然如今隻是從五品知州,但能力與品性足以比擬朝廷一品大員。
從前陳鵬年在浙江省當過差,而今在江蘇省內海州府任職。
或許,他能有辦法查出四年前是否存在某艘行蹤詭異的東瀛貨船出沒於太湖。
武拂衣送走了向外求援的蒲鬆齡。
儘管認可他所選的求助對象,但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裡。
官府出麵不一定能查到。
參考崇禎末年的走私舊案,東瀛船隻能進入江南而且裝著天價人參,怎麼避過當年市舶司的盤查?
裡應外合,欺上瞞下,內部肯定是有問題的。
這事就算擺出了雍郡王的身份去官府調閱賬目,不一定能獲得真記賬本,說不好讓心裡有鬼的人早就做了假賬。
不走官方渠道,就走民間渠道。
貨在江南,離不開漕運。誰家運了哪種貨物,或多或少會在碼頭上留下蛛絲馬跡。
胤禛表示在江南幾處漕運幫派中有暗線,距離最近的在姑蘇,可以嘗試聯絡。說是嘗試,因為不保證密探此刻就在當地。
在去往蘇州前,先要確定周通家到底有沒有異樣。
武拂衣等著慶複的消息,這小子要是辦不成,明天她就親自去踏月訪宅。
“奴才幸不辱命。”
慶複第一次做梁上君子,雖然覺得有點彆扭,但還是認真完成了任務。
“周仵作家中真有古怪,他沒有留下一筆一毫的屍檢筆記,就連其他家書文字也沒有。”
周通從事仵作一職三十年,也孑然一身三十年。
若非病重,他都不願意離開衙門,這種敬崗愛業的做派怎麼可能沒留下屍檢記錄?
“書房裡有筆墨紙硯,但帶字的東西隻有購買的醫書,沒有周通親筆書寫的文章。“
慶複仔細翻查後覺得甚是古怪,周通怎麼可能一筆都不留?除非,他寫的東西被人提前銷毀了。
是周通預感到大限將至,把所有筆墨字畫都燒了?
或者在他死後,這幾個月內有人捷足先登把東西盜走了?
慶複無法確定答案,也不能兩手空空地向四爺複命,就怕自己真被派去挖屍體。再查了一遍周通家,在藥櫃裡發現了一件吃不準的東西。
是一根人參。
佟家不缺好參,每年皇上都會賜參,各路送禮也有人參。
周通藥櫃裡的這一根算不上品相優秀。要說怪在何處,就是存放它的盒子上貼著標簽「野參」。
問題不在“參”字上,而在“野”字上。
“四爺,奴才瞧著有些吃不準,這參似乎不是野生的。”
慶複將存疑人參帶了回來,“藥櫃裡的其餘藥材都是準確分類,周通作為仵作不懂人參嗎?他以前是藥鋪學徒,應該懂野參與種植參的差異。“
不談功效,隻說價格。
從山野采來的人參,比人工種植要貴上好幾倍。
武拂衣聽到在人參的問題上存疑,那正好與胤禛之前提到的崇禎末年走私案有了關係。
當下,端詳起這株人參。
說實話,瞧不出異樣,術業有專攻,而一些事要有豐富的經驗積累。在她看來,這參與四爺府的野參沒差彆。
“你辛苦了,先去休息一會。今天下午就要出發趕路去彆的地方。”
武拂衣先肯定了慶複的工作,隨後帶著盒子去讓胤禛瞧一瞧,這參到底有何異常?
胤禛一看,立刻判斷出此參來曆。
人參有三六九等。朝廷禁止私販的是東北野生人參,但民間種植在參園中的人參不在禁品之列。
周通家裡的這一株不是純正的野參,但也不是園參。
它被叫做林下參,或者叫做秧參。
初期是在參園內人工培育生長,然後將它移栽到野山之中,使得它能無限接近野生環境。
秧參,本身也具備藥用價值。
要說它能引發哪種問題,並不會把人治壞了。隻是冒充野參獲得能獲得差價利潤,以及使用者如果錯把秧參作野參會導致藥力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