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八十三章(1 / 2)

康熙對於研究解剖學,個人持非常支持的態度。奈何他是皇帝,思考問題不能僅憑自身喜好。

為什麼在繪製《欽定骼體全錄》時要下絕對保密的命令?

因為早就預料到了眾人的接受程度,像是老三這般滿口仁義禮教之人不在少數。

解剖書的配圖非常逼真,開膛破肚,血管骨骼是纖毫畢現。

如果畫得不與真實情況相同,那就失去了最初研究的意義。研究人體結構,就是為了更好的治病。

這樣的畫作卻與主流價值不符。

曆朝曆代有解剖圖嗎?

怎麼可能沒有。

最早可查的解剖圖能夠上溯五代時期。

煙蘿子繪製了《內境圖》,是將人體內臟器的大致位置標注出來。它有明顯錯誤,錯把肝臟標在左側、脾臟標在右側。

時至宋朝,獲得朝廷批準編寫兩套解剖圖。

宋仁宗在位時期,朝廷給出了一本《歐希範五臟圖》。不是寫書人叫作歐希範,而是被解剖那些人以歐希範為首。

當時,歐希範是與朝廷敵對的叛軍首領。他與手下被擊殺後,五十具屍體被開膛破肚。朝廷命醫師與畫工將這些屍體的情況畫成冊。

《歐希範五臟圖》固然有醫學價值,但它的成書原因是更極具政治震懾含義。

後來,北宋末年的宋徽宗在位期間,名醫楊介編撰了《存真圖》。

楊介在吸取前人經驗的基礎上,做了不少修正勘誤。比如校正《歐希範五臟圖》,這套書畫得很匆忙,當時沒能找到多少專業名醫加入編寫,故而錯處不少。

主動要求搞出一本解剖圖,為此做了不少時間調查,在史料記載,他前往泗州刑場,對死刑犯的屍體進行仔細觀察。

《存真圖》問世,被後世奉為解剖圖代表作之一,更是傳至東瀛等國,對於醫學發展的影響深遠。

康熙看過《存真圖》,在儒學盛行的東方,多數人持有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的觀念,楊介能寫出這樣一本書著實不可多得。

肯定楊介的同時,卻又不得不承,此書與如今西洋的解剖圖作相比仍舊差距。

難免重意而輕形,以其中腎通於髓圖為例子。

沒有將腎臟與膀胱聯係,而是著重將它與脊髓、大腦連同。是因為了擺脫不了《內經》中“腎生骨髓”一說。

不過,從未認為楊介不敵歐洲醫生。

早在六百多年前,宋朝朝廷能組織解剖編書,也能允許楊介勘察被處死犯人的屍體。

當時,歐羅巴的那片土地在乾什麼?

不說六百年前了,單說一百多年前還把解剖視作禁區,還把提出勘誤的醫生給活活燒死了。

然而,知識需要不斷更新的。

一門學科的發展也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不由要問大清能有一個楊介嗎?能比過西洋的醫生們?

康熙沒有因為被金雞納霜救過命就一味偏向西洋學說。正如老四所言,是要取其精華,若能與中醫相結合起來,豈不是妙哉。

可惜,如今真正與他理念一致的人太少。

太醫院使用金雞納霜時畏首畏尾,更不提搞破膛開肚的研究。

不能一蹴而就地強行推廣,有的錯誤不能重蹈覆轍。

二十歲時,強行裁撤三藩,多少有些年輕氣盛了。

應該準備得更充分些,對吳三桂的反抗之心考慮得更全麵些,那一場對峙就不必持續八年。

撤藩是不得不為,威脅到大清存亡的必行之事。

推行新的醫學理念卻沒有那般刻不容緩,是該徐徐圖之,最好是潤物細無聲。

活了五十歲,不會再似三十年前激進行事。

若說是怕被冠上不仁之名,倒也沒有太多顧忌。趙禎稱得史書上排在前幾的仁君了,《歐希範五臟圖》不照樣問世。

因此,胤祉大義凜然地說在人身上動刀就是血腥殘暴之行。

持有這般理論的讚同者沒幾個是真的於心不忍,更多是不願被新事物的推行觸動了固有利益。

儘管如此,康熙想到朝會上老三的一段段旁征博引,那種恨不得把搞解剖學的人在地上反複踩踏的樣子,他真是想把這個兒子扔到護城河裡靜一靜腦子。

很難不懷疑胤祉的品性。

十三的母妃去世,胤祉就敢公然剃頭。

一個人滿口的仁義禮教,把盜墓罪的罪名背得一清二楚。

對兄弟母親的離世卻是半點也不放在眼裡,連表麵上的守孝也做不到。

敏妃死在初秋,天氣已經轉涼。老三的頭發多留幾天根本熱不著他,為什麼還要迫不及待剃發?

胤祉不是缺心眼的失誤,而是打心眼裡沒將胤祥當做弟弟,甚至都沒當做親人。

龍生九子,各有不同。

康熙隻能以此安慰自己。

老四就很好,敢於擔責任,認了是他監管不周,導致十四與孩子們偷偷出行。

其實,以十四從小就養成的行事大膽性子,老四怎麼監管也會有他照看不到的地方。做哥哥的,不能一天十二個時辰把弟弟給掌控在視野範圍內。

老四已經教得不錯了,讓弘暉、弘昐頗有實踐精神,而老五家的弘昇也被帶的活潑起來。這次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就是偷跑去亂葬崗,以後隻要多帶幾個侍衛就好。

康熙自認沒有雙標,因看到了希望。他的精神理念後繼有人,不僅是老四,老四的兒子們也有傳承到。

如此一來,需要徐徐圖之的計劃就能夠順利推行。不必擔憂繼任者改弦更張,中斷了進行到半途的改革。

做皇帝的心裡非常高興,表麵上的生氣卻更重三分。

本來就知道理學院暗暗流傳《心血運動論》。原想著等此學說暗中流傳一段時間,再考驗一下這批學生的反應。

不曾想被老三給攪黃了。亂葬崗一事將解剖學被擺到了台麵上,不如就趁機試一試眾人的態度。

索性將計就計。

朝會上老三與老四已經給擺出各自論點,該讓眾臣也表態,順帶讓國子監、理學院、上書房的這些讀書人也給表態。

於是,皇上發出了幾道口諭。

讓列位臣工與學子暢所欲言,為了醫學研究該不該在人體上動刀。

如何回答才好?

眾人觀察後發現康熙尚未寬恕胤禎等六人夜探亂葬崗。

十天前,皇上罷一群請罪的人驅趕走,讓十四等人就此事寫自我反省書。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綜合各路消息,反省書被送入乾清宮後,皇上沒有消火,而近些日子的朝會都是板著一張臉。

另外傳出風聲。

自從三貝勒爆料亂葬崗一事,皇上接連幾日宿在了鐘粹宮,那可不就是在胤祉母妃的榮妃住處。

似乎無不反應了一個風向,康熙更傾向於胤祉的觀點。

折子該怎麼寫,是要考慮清楚是否與皇上對著乾了。

認同雍郡王所言之人,如果堅持本心上奏極有可能意味著被冷藏,彆想在仕途上更進一步。

事實上,康熙心情挺好的。

哪怕他沒興致找榮妃,但也談不上勉強。榮妃上了年紀睡得早,不會沒話找話非要他陪聊。

趁此安靜時分,默默回想新出爐的《欽定骼體全錄》。

那是他主張編譯的書籍,就算不能每天睡前看幾頁,但也能閉起眼睛複述其中的骨骼血管走勢。

康熙覺得自己真是足夠仁善,沒有將榮妃與解剖圖一一對照。而給外界釋放的誤導信號就是一個篩選過程。

皇上需要聽話的臣子,卻不是每一件事都要順從他。何時該順從,何時該堅持自我,需要靠個人的悟性。

這此也是給老四送份禮物。

哪些人隨波逐流,哪些人投機取巧,哪些人捧高踩低,又有哪些人毫不動搖,是能給試煉一波。

對於康熙的喜惡態度,並非誰都在乎。

胤禟從小鍛煉出來了,隻要他覺得想做,康熙喜歡或厭惡某件事都影響不了自己。

此次的解剖書事件,他難逃被問責,因為他是第一個把英吉利文翻譯成滿漢雙語的人。這有什麼錯?

上次遞交的請罪反省折子石沉大海,沒得康熙的批複。

這次,康熙再讓眾人說一說對於解剖術持有什麼看法,折子又要怎麼寫?

想了半天,終於找到切入點。

說起來,自己真的有錯。

由於對醫學不感興趣,翻譯時不太用心,好些話都是一筆帶過了,沒有做到四哥曾經說的「信、達、雅」。

如果最開始知道自己的譯本會成為對《心血運動論》理解的參考答案,一定逐字逐句用心翻譯,往後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胤禟極為順暢把第二份反省折子寫完,充分表達了個人對解剖書的觀點。總結起來一句話,「這次敢他翻譯這類書籍,下次還敢,而且要做得更過分些。」

痛痛快快地寫完,隨便吃了頓晚飯就去裕親王府去關心一下保泰。

解剖書流入理學院,起源於保泰與李衛的打賭。

兩人還都去了亂葬崗,可以說是要直麵各種言論衝擊。康熙是沒罵人,可也壓根都沒見他們。兩人請罪不成,每天的課還要繼續上。

理學院內部從夫子到學生,難免出現抱怨聲與出現排擠行為。

其中不乏曾經偷讀過書的人,指責是李衛與保泰引入了不正之風,帶壞了他們。

沒讀過解剖書的,反倒也出現了躍躍欲試者。

正所謂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這種時候借著讀書之名,曾經生疏的關係反倒更好親近起來。

早朝時,胤禟不在現場。不似老三連夜就收到消息,是天亮後才接到了四哥、保泰兩邊傳信。後來趕去乾清宮,但沒能加入請罪的隊伍,就被康熙一蹄子給撅回來了。

這段時間也問過保泰有何想法?

四哥在朝會上表明了觀點。看解剖書沒問題,付諸實踐研究也行,但需要加強監管。

胤禟認同這一觀點,而看保泰還是猶豫不決,但也能夠理解。

福全離世,保泰以往就不如其父能力出眾,更不談有什麼實權。裕親王府不似往日被康熙重視,此時還不順著康熙,說不好就是被冷遇到底了。

“你彆灰心喪氣,上折子時真誠認錯就行。看在皇伯父的麵子上,汗阿瑪也不會多加為難你。”

胤禩早一步到了裕親王府,正在規勸保泰。“誰人沒有做過一兩件荒唐事,改了就好了。”

胤禟在晚飯後散步來此,正是聽到老八的一番論調。

這話聽著就不順耳,什麼叫做荒唐事?

雖然保泰弄出解剖書的初衷與搞醫學造福百姓沒關係,但他著實推動了這一趨勢。

這種做法怎麼就是錯了?

過往的醫學裡有弊端不去改正,反而向守舊的大勢服軟就是對的?老八就不能把是非曲直給表達清楚了。

“八哥,你來得早啊。”

胤禟打了招呼,“怎麼沒去我那邊坐一坐。”

這話屬於明知故問。

胤禩一開始沒感覺到老九的疏遠,但在年後無法再似以往調動胤禟的人手,哪怕後知後覺也該明白了。

去年九月初,胤禟的那句不讓郭絡羅氏再調動他的任何一個人手,這話不僅是真的,而且針對的範圍擴大到了整個八爺府。

疏遠,開始時悄無聲息,要挽回也來不及了。

當下,胤禩聽到老九發問怎麼沒去九貝子府,答案再簡單不過。

他知道胤禟根本不認為翻譯解剖書有錯,勸老九向康熙說一句軟話是沒可能的。以前,老九就沒在經商的事情上向康熙妥協,這次更不會了。

“九弟本就不喜聽人嘮叨,我何苦去徒惹你生氣。”

胤禩沒有戳破兩人的關係不複往日親近,語氣裡還帶上一絲自嘲。

胤禟其實也明白老八不會再來尋他,但聽了這話仍是覺刺耳。

“以前八哥不是這樣說的,向來都支持弟弟與西洋人接觸,可不覺得那些離經叛道。”

“經商是一回事,傳閱此類血腥書籍又是另一回事,豈能混為一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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