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禩沒有承認他的雙重標準,語氣更加苦口婆心。
“九弟也要勸勸保泰為以後考慮。福全伯父去世了,保泰襲了爵位,也要擔起這份責來,不能似以往般任性。”
胤禟控製住了,沒有直接冷笑出聲。這是保泰的府邸,不能讓他難做人,就將一些難聽的實話噎了回去。
經商與解剖對於老八可不就是兩回事。前者能給他帶去金錢,後者卻會給他帶去傳統文士的不認同。
有利就笑臉相迎,不得利就踩在腳下,這是廉郡王啊。
胤禟沒有心寒,隻慶幸自己轉身及時。如果依舊跟著老八,眼下恐怕也要被“好言規勸”。
自己不願意也沒關係,畢竟康熙的父愛是有限的。
少一個皇子去分,對於胤禩來說也不是壞事。而沒有康熙的認同,多一個弱勢的弟弟對胤禩就更不是壞事了。
這種想法或是過於陰暗。
胤禟沒有再想,說到底不願意將曾經的美好記憶全部抹殺。如果所有的往事都被解釋成利益得失,豈不是顯得自己也很失敗。
“來都來了,一起喝一杯。”
保泰打圓場,今年春節就知道胤禟與胤禩的關係大不如前,可不想讓兩人在自家爭執起來。
對於兩人的不同來意,其實也心裡有數了。
胤禟沒有勉強他必須一起支持解剖術,因為裕親王府不似從前,他沒了父親做靠山,也不能似年輕時任性。
胤禩讓他向康熙認錯,說是一時鬼迷心竅,現在是迷途知返了。
八阿哥是給主動分析了一番,《心血運動論》說到底李衛捎來的書。哪怕有打賭在前,但細細追究起來,李衛更要承擔多一些責任。
‘此子出生民間,混於三教九流之中,難免沾染不良習氣。你若是不舍同學受罰,也能在折子上表明態度。以後一起改正就好。’
保泰回想著胤禩的規勸,弦外之音就是把錯誤根源歸結於不懂規矩的李衛。
李衛來自民間,祖上沒有官身,這般缺點也解釋他怎麼膽大妄為到私帶不正之書上京。
歸因李衛的同時,要是想拉他一把也不是不行,出身的缺點反成了借口轉機。以前沒學過不知道不能看這般血腥的書,現在求一個改正機會。
八阿哥混淆視聽的本事嫻熟。
保泰沒法說的是李衛不會領情,也根本不需要什麼“改過重來”的機會。
這廝就沒認為看解剖書有錯,在亂葬崗事發後,被要求寫反省書時已經亮明觀點。
哪怕沒得皇上回應,而第二回再被要求對解剖學發表意見,李衛也是毫無猶豫地堅持最初想法,連折子都交了。
李衛不怕被流言蜚語,也不怕仕途受阻,用他的話來說是反正起點不高,再差就是回江南收租度日。
保泰打心底羨慕這份堅持自我。
如此看來,以往比一比誰更會玩,他是輸得不冤。哪怕如今猶豫著要如何向康熙表態,也沒想要采納胤禩的意見。
認可李衛的,不僅有保泰。
北郊莊子,結束了一頓晚宴。
武拂衣把李衛請來坐一坐,也讓胤禎一起來了。
既然亂葬崗一事被揭開了,而雍郡王認同解剖實踐精神,請李衛過府一敘是順利成章的事。
這頓飯把弘暉與弘昐也給叫上了,夜探亂葬崗成員基本到齊,就差保泰與五貝勒家的弘昇。
沒請保泰,因為與裕親王府著實算不得親近。
而弘昇年紀尚幼,不請他來,也是不讓他陷入兩難之境。
理學院不是桃花源,上書房一樣不是。
三個皇孫跑去亂葬崗,事後康熙遲遲沒有表態原諒他們,近期三人在上書房的日子也不會好過。
皇子、皇孫與高官子弟一起讀書,怎麼可能每個同學都融洽相處。
母妃的位份高低,母族的強盛與否,阿瑪的爵位官職高低等等,這些都是影響因素。
彆說小孩子不懂,出身皇宮與高門大戶之中,真能毫不介意各種差距的亦是少數。或是生性豁達,或是被養成了寬和性子。
這點,武拂衣不等胤禛叮囑,在亂葬崗一事爆發後的第二天就與孩子們嚴肅分析過了。
康熙不說停課,孩子們就要繼續上課。
或是會遭遇夫子與同學的冷待,更嚴重的是冷嘲熱諷,或更進一步有惡意的肢體衝突。
這時就要拿出孟子的名言,《孟字·告子下》寫了: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弘暉與弘昐都認為讀解剖書,搞後續實踐調查沒有錯,隻是缺少了事前報備的一環。
那就堅持本心,彆因為外界的壓力就改口。
在宮裡遇上了困難找十三叔或十四叔,要真是大委屈就直接找康熙告狀,彆怕被罰。反正都是在被罰階段,再差也差不到哪裡去了。
不僅提醒了孩子們,也給府內的福晉與李氏做了思想工作,讓她們不要強行乾涉弘暉、弘昐。
什麼叫做強行乾涉?就是不了解解剖術,人雲亦雲認為那是歪門邪道。
如果她們執意認為孩子學這些是錯的,起碼要先了解哈維的原文寫了點什麼。
烏拉那拉氏毫不猶豫地表態不想讀解剖書,那些內容著實不符合她禮佛的理念,但不會乾涉弘暉的喜好。
對於弘暉,她就一個底線要求,孩子活著就好,彆做殺人放火的事。至於是否被皇上看中,反倒在其次。
李氏卻是不同,對於弘昐去亂葬崗一事是極其不讚成。
武拂衣早有準備,近些年買了各國書籍藏在北郊莊子,立刻就抽取其一給李氏送去。
李氏想要教育弘昐,就先了解兒子究竟讀了什麼。剛剛好,是到了讓她英文水平進階的時候,是可以接觸專業醫學類了。
暗暗給李氏定了一個“小”目標。
什麼時候製作出全套滿漢英的醫學詞彙詞典,那才算她學有所成了。
李氏萬萬沒想到居然會被加重功課,卻也沒有辦法不認了。
亂葬崗事件後,上書房的第一個休假日。
武拂衣把弘暉、弘昐給帶回北郊莊子,那裡比城內郡王府更為放鬆。觀察孩子們的狀態良好,聽著他們聊起宮內事也沒有預料之外的差池。
所遭遇的排擠,都在胤禛事前寫的「上書房108種小動作」中提到。
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胤禛也早把應對建議給附上了。
武拂衣卻沒有照本宣科講給孩子們聽。建議孩子們不妨試一試自己解決,如有瓶頸困難再來詢問。
畢竟每個人的性情都不同,將來的路也不可能完全複製長輩的道路,所以不必照搬長輩的選擇。
一頓晚宴後,各自散去。
這一頓飯上,也是有了對亂葬崗一事的表態。
事發十天後,弘暉、弘昐、胤禎與李衛都沒有後悔,哪怕康熙沒給正麵評價,至今還冷著他們也無妨。
“目前情況大致便是如此。”
武拂衣在晚餐後找上胤禛,把實時發展告訴了他。“事發十天了,現在你還認為皇上是有意渾水摸魚地試探?”
胤禛語氣肯定,“是的,我認為汗阿瑪就是借機觀察朝中眾人的傾向性。這才十天而已,你想想他對索額圖與明珠,就是耗時十個月也是有可能的。”
之所以沒說十年,因為康熙已經五十歲了。
不敢說康熙還能有幾個十年。不是他不想父親健康,而是前頭的順治23歲死亡,皇太極也就活了51歲。
這話沒必要講。
胤禛提起另一點,“哪怕汗阿瑪不是試探,而是真心認為研究解剖學有錯,那也不能向他妥協。有的事認定是對的就要做,不能是牆頭草迎風倒。至少,我希望弘暉與弘昐能性情堅毅。”
武拂衣都明白,而持有相同觀點。
在某些事上得到康熙的認可固然好,得不到認同也不能妥協,而該是要試圖改變他。
不過,這一回應該不必那麼麻煩。
也信康熙是在搞試探,讚同胤禛的推論,順口調侃他。“你倒是沒提讓十四保持堅毅性格,怕他堅持於創作靈異般狗血故事嗎?”
胤禛一改剛才的運籌帷幄,端起茶杯,默默喝茶不說話了。
事發後不久,武拂衣就把所有前因都講給他聽了,包括十四去亂葬崗的真實動機,誓與蒲鬆齡一較高下。
對此,他隻有一句。
讓武拂衣看住了胤禎,不開玩笑,這種離譜的真實動機絕不能讓康熙知道。
武拂衣眼看胤禛開啟回避模式,可不會讓他想不說話就不說話。
“禛半仙,你把老三猜得那麼準,不如猜一猜彆的?我認為皇上肯定知道理學院內有《心血運動論》的半冊書,你說皇上會不會通過其他渠道早就讀過了?更有甚者,他偷偷摸摸主動編寫了一整套更全的解剖書?”
武拂衣先給出自己的判斷,“我覺得會。”
胤禛正要說什麼,餘光瞥見了置物架上的「大吃一鯨」珍珠豬仔。
心念一轉,他放下了手中茶杯,語氣輕嘲。
“你可真敢想,真以為汗阿瑪和你一樣興趣愛好特彆?他支持孩子們做什麼,不等於本人也要親力親為,這些年任誰也沒看出汗阿瑪有這方麵的舉動。”
武拂衣有被踩到,“什麼叫做我興趣愛好特彆?”
“你能搞出這般造型奇異的禮物,難道還不是愛好特彆。”
胤禛毫不遮掩指了指珍珠豬仔,似乎順理成章地說出賭局。
“要不賭一把。汗阿瑪的試探總有期限,之後總能待著機會問他有沒有編過解剖書。要是他沒有,我贏,你加送一件正常擺件;如果他有編寫,就是你贏了。大不了,就是我給你添一件禮品罷了。”
最後這一句,胤禛表示認輸送出禮品,他的語氣不能更勉強了。
武拂衣應得痛快,“好啊,那就賭一把。”
當結束談話離開時,她卻回頭多一眼緊閉的房門。
禛狐狸老謀深算,對於康熙的心思把握精準,真的認為康熙不會主動編寫解剖書嗎?有沒有說反話的可能性?
但可能嗎?
說反話,繞了一圈,最終結果也就是能製造一場明知會輸的賭局,這有什麼意義呢?
武拂衣想到那個可能的答案,眼神一頓。
半晌沉默後,搖了搖頭,慢慢悠悠地踏步離開偏院。
一邊走,一邊仰望夜空。
五月初二,夜深已經看不到月亮。繁星遍天,而每一顆星星都有自己的秘密。
*
*
屋內。
胤禛獨自一人,他打開了床頭櫃的抽屜,在一摞厚厚公文的最下方抽取出一張紙。
這張紙不是公文,而是設計稿。
畫了一匹恣意奔騰的駿馬,是一個月前畫好的和田玉擺件設計圖,近期將適合雕刻的玉料也已經準備好了。
今日賭局,早知必輸無疑。結果也就能理所當然地將駿馬擺件送給老鬼了。
費儘周折,故作無意,沒有理由。
如果非要給一個借口,就是讓武拂衣見識一下什麼叫做審美正常的藝術品。
胤禛收好設計圖,起身戳了戳珍珠豬仔的鼻子,低聲自語。
“設計必輸的賭局,不存在其他的動機,隻是想找個機會證明駿馬擺件能被做得很好看。就這麼單純,你說是不是?”
作者有話要說:參考《校以古書——宋代中醫學解剖圖的立場》,作者·張樹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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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存真圖》原本在戰亂中散佚,但是後來郡齋讀書誌》、《藏府指掌圖》、《萬安方》等醫學典籍,整理複原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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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景補充:
康熙叫巴多明編寫解剖圖,一做就是五年。
書成後,康熙對《欽定格體全錄》評價:“此乃特異之書,故不可與普通文籍等量觀之,亦不可任一般不學無術之輩濫讀此書也。”
這書在康熙朝沒有廣為推廣,終是成了深宮裡的秘密藏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