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嘴上不承認,但身體可以很誠實。
胤禛放慢腳步,要聽一聽胤禟說藍理上任後如何搞抄家。
胤禟給康熙的奏折寫得似老和尚念經,但在外說故事時感情足夠充沛。
“你們是沒親眼瞧見,藍提督那叫一個行動迅猛。上任半年,平均每三十多天,就有一家被抄。
唰唰唰——唰唰——,從泉州到福建已經連抄五家了。這速度,夠快!這力道,夠猛!”
胤禟這擬聲詞用的,把溫憲從默默練習粵語中給扯回神了。
“這麼狠?”
溫憲沒有見過藍理,但聽過一些事跡。
藍理行伍出身,力大過人,足奔勝馬。
在征剿台灣鄭氏敵軍時,他屢立奇功,民間人稱“破肚將軍”。
康熙二十三年,藍理還不是將軍。
施琅看中藍理武德充沛,任命他為右營遊擊領前隊先鋒,一起去台灣島圍剿鄭氏。
戰鬥中,藍理被炮彈擊中腹部,瞬間連腸子也流出來了。
那種情況下,敵軍自是唱衰,聲稱藍理已死。
哪想到藍理居然讓族弟幫他把腸子塞回肚子,稍作包紮就重新站起殺敵。
活脫脫地展示了什麼叫做打不死,是讓清軍士氣大振,而氣勢如虹地逼退了鄭氏。
經此一役,藍理非但死裡逃生,更是所向披靡。
後來二十多年,藍理做過宣化府總兵官,調職浙江定海總兵,後又鎮守天津。
直至今年,他升職為福建陸路提督,統轄一省綠營兵事。而且福建提督也分管台灣事宜。
藍理昔日能不顧肚破腸流繼續上陣殺敵,今年就敢於每個月抄一家地方豪強。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又猛又狠的脾性倒是沒有變。
胤禟接連報出了被抄人家姓名,“說句實話,這些五家人被判得不冤枉。初步打聽過,全都是欺行霸市、魚肉百姓的貨色,證據也都充足。”
既然依照律法足以判抄家入獄,還有什麼顧忌嗎?
一般情況下,做官要考慮人際關係。
地方豪強膽敢行事囂張,多是有所依仗。藍理抄家抄得不留情麵與餘地,指不定會引來報複。
“你叫我家破,我就叫你丟官。”
胤禟開始假設藍理將來會遇到的困難。
“被抄家的總有幾個心有不甘,若是抄家成了藍提督的慣用手法,買通其手下即可。
放長線,一年不行就兩年,兩年不行就三年。人心易變,抄一次富戶就能賺得盆滿缽滿,就會成為手下人斂財的工具。
到時候,手下人自作主張,編織莫須有的罪名按到富戶頭上。那個來錢速度不能更快了,誰不樂意做?彼時藍理抄家提督的名聲已經深入人心,誰會相信他是被冤枉的?”
這還遠遠不夠。
福建沿海,幾乎每年都會被大風大雨侵襲。農田被毀,水災頻發。
富商們因為長期陷於擔憂被抄家的恐懼中,隻要有人牽頭必然會聯手對付藍理,屆時聯手抬高糧價。
那還不夠,再給火上澆油。
給人為製造些困難,找一兩個刺頭挑事,就能製造出流民反朝廷。
一套組合拳打下來,絕對會叫藍理疲於應對。
胤禟一邊說一邊搖頭總結,“性格剛猛,果決敢為,這是優點,但也會被人利用缺點。經營一方不能似打仗,暗中的敵人都喜歡放冷箭。
說到底藍理是靠打仗自己拚出來的,沒讀過幾天書,與朝中文臣沒多少交集。到時候,他就得麵對抄家一時爽,事後牢裡蹲。”
說完,胤禟覺得空氣有一些詭異的安靜。
轉身,發現溫憲與茉雅琪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眼神裡似乎有敬佩,又似乎有那句「萬萬沒想到九阿哥居然是這種人」。
不對啊!
他是哪種人了?為什麼似乎被貼上了「心思詭詐」、「睚眥必報」的標簽?
胤禟很冤枉,自己什麼也沒做。
隻不過如實講述了藍理做的事,順帶假設了抄家提督可能遇到哪些困境與淒慘下場。
“四哥……”
胤禟立刻看向四哥,希望得到一句公道話。
武拂衣神色友善,還非常理解地拍了拍胤禟的肩膀。
“老九,你講得不錯,這番推論合情合理。為兄放心了,你不會輕易被人坑了。”
胤禟長舒一口氣,還是四哥最好了。
此時,胤禛的眼神卻暗了下去。
聽著老九對藍理命運的一番假設,明知所言有理,但心裡頭冒火。
抄家一時爽,事後牢裡蹲。
不結黨,行事狠絕,難逃將來被人聯合起來打擊報複。
這些話怎麼就那麼刺耳?
胤禛覺得被指桑罵槐了,自己也是抄家支持者。
倘若老四與胤禟不曾似今日般改善關係,那麼將來某日必會要辛苦應對胤禟聯手胤禩搞出的一波接一波鬼祟手段。
想到這種可能性,瞧著老九的目光就意味不明起來。但礙於身份,硬是把竄出的火氣給忍住了。
老九長能耐了,很能搞小動作是吧!
既然這麼厲害,他給康熙的家書肯定也不用彆人代勞了。
胤禛在轉念之間做出決定,讓聰明絕頂的胤禟自己去向康熙解釋怎麼會在廣州被封了「珍珠王」。
胤禟冷不丁打了一個寒顫。左看看,右看看,一切都很正常。
奇了怪了!廣東的冬天也不似京城那般冷,剛剛怎麼有種瞬間被人把頭按在雪地上摩擦的感覺。
武拂衣神色如常地繼續走路,眼角餘光卻一直留意胤禛的腳步,那是比剛剛快了三分。
想來某個抄家愛好者是感同身受了。哪怕這人忍功一絕,但心中必是反複抽打老九了。
真是可憐啊!
可憐說誰?
可以是藍理,可以是胤禟,可以是胤禛。
武拂衣能確定一點,百分百不是她自己。
*
*
福建,某處深宅。
距離除夕還有十天,卻有一位京城訪客南下來此。
來者,正是前內務府總管淩普。
「前」代表著已經不在任上。
今年年初,淩普被撤了職,是不得不離開肥得冒油的內務府。
淩普借著太子奶媽丈夫的這一層關係上位。
但他想象中能夠一直被委以重任不同,去年的人口拐賣案就牽連到了他,導致他被撤職了。
人口販子王麻子持有內務府造辦處出品的禦製鼻煙壺。
康熙以此給內務府總管定罪,認為是淩普監管不力導致禦製物品外流。
罪名可以認,但懲罰不該是直接撤官。
都是太子,太沒本事了!
淩普心裡抱怨,當年太子沒保住索額圖的命,而今也沒能保住他的官職。
離開毓慶宮之際,太子竟然還把自己劈頭蓋臉罵一頓。
說什麼大度地不計較自己的中飽私囊,但偏生連些細枝末節的小事都辦不好。
自己怎麼就沒辦好了?
可彆忘了禦製之物說少也不少。
製作出一爐鼻煙壺,申報時虛報一些損耗,其實扣下實物變賣,這種潛規則誰不知道。
淩普心裡有怨,他掌控內務府給足了太子享受奢華的便利,賺些外快憑什麼不行。內務府總管又不能是千裡眼順風耳,怎麼能把每件物品的去處也了解得清清楚楚。
虧得他與接任者廉郡王也有點私交。八爺沒有鐵麵無私徹查到底,沒把上任總管貪汙枉法的錯事都給抖出來,這才讓自己逃過更大的一劫。
這要換成是四爺接手內務府……
淩普想到這種假設就背脊發涼。如果是四爺來查,自己就彆想全須全尾地退下來,估計所有家底都被查抄乾淨。
說到抄家,福建也是不消停。
真就有不管後台是誰,誰都敢抄的福建提督。
“淩大人,您給想想辦法,這日子要怎麼過下去?”
宋承鵬哭喪著一張臉,以往穿著的綾羅綢緞都成了粗布麻衣。
他是被藍理抄家入獄的五家富商家庭成員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