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徵心知她是在笑自己喜好說教之事,心中窘迫,一時無言,一側目,卻見皇帝同幾位郎官入內,口中笑道:“往日都是玄成說教彆人,竟也會被人說的啞口無言,當真難得。”
“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魏徵起身施禮,從容笑道:“居士年輕,識見卻非凡,臣認一回先生,又有何妨?”
皇帝語氣中添了幾分讚譽:“你倒豁達。”
鐘意見聖駕至,心中不免訝異,轉念一想,方才所說也沒什麼錯漏,倒也不慌,垂下眼睫,行了一禮。
皇帝入得門來,先自打趣魏徵幾句,才去看鐘意,正待說幾句讚譽之言,卻見那女郎身著道袍,不加脂粉,更見肌骨瑩潤,恰似山川靈秀,竟看的怔住了。
麵君不可直視,鐘意自然看不見他神情,隻是這段靜寂明顯於理不合,她心裡不免起了波瀾。
郎官們麵麵相覷,魏徵在側,看皇帝怔然失神,再見鐘氏女郎美貌,眉頭微皺,出聲喚道:“陛下,陛下?”
皇帝置若罔聞,徑自看著她,怔怔道:“天生淑質,我見猶憐。”
鐘意聽得心都亂了,勉強回了句:“陛下謬讚。”
皇帝回過神來,自往桌案前落座,又問她:“方才所說,是你自己想的?”
鐘意原還不覺如何,此刻卻有些拘謹:“是。”
“好才學,好識見。”皇帝含笑看一眼魏徵,道:“先前朕與你正議大夫銜,玄成心有怏怏,追著朕說了三日,才肯勉強作罷,今日聽你一番高論,擔這職位,綽綽有餘。”
鐘意心有餘悸,麵上不顯:“些許淺見,難登大雅之堂,叫陛下與鄭國公見笑了。”
魏徵腦海裡浮現出皇帝方才那句“我見猶憐”,再見那女郎眉宇間躲避痕跡,心中不忍,便出言道:“居士客氣,這等才氣,怨不得上天垂憐,菩薩入夢。”
言下之意,自然是她侍奉神佛,紅塵無緣。
皇帝對此心知肚明,看他一眼,複又側目去看鐘意,目光微露興味:“居士大才,彆出機杼,言辭頗富新意,朕倒有另一樁事,想討教一二。”
鐘意心頭一跳:“請陛下示下。”
皇帝半靠在椅背上,這是個很隨意的動作,他含笑問:“昔年玄武門之事,居士如何看呢?”
玄武門之變時,皇帝位隻親王,元吉也是親王,建成卻是太子,國之儲君,以臣弑君,禮法上無疑是站不住腳的。
然而曆史向來由勝者書寫,春秋筆法,文過飾非,當世無人敢再提,後世人如何言說,左右皇帝也聽不見了,倒也自在。
鐘意聽他問完,便在心裡叫一聲苦:誰都知道皇帝這位置來之不正,但若是堂而皇之的說出來,戳了皇帝痛處,興許他一高興,就給人在脖子上賜碗大個疤。
雖然今上素行仁政,幾次三番戳他肺管子的鄭國公也好端端的站在這兒,但鐘意實在不敢冒險,去賭一把。
她也聰慧,隨即便有了應對,說幾句今上乃上天之所鐘,命定天子的話,過個情麵便是,然而還不等她開口,皇帝卻先一步將這法子給掐了。
內侍們奉了茶,香氣嫋嫋,皇帝掀開茶蓋,隨意撥了兩下,又合上了。
“《左轉》裡有個故事,叫崔杼弑其君,”皇帝低頭看她,聲音沉而威儀,目光難掩鋒芒:“朕這些年聽多了虛話套話,也想聽些彆的,居士覺得,玄武門事變,有什麼不好的地方嗎?”
崔杼是春秋時期齊國的大夫,齊莊公與其妻棠薑私通,並將他的帽子贈與其餘人,崔杼深以為恥,聯合其餘人,政變殺掉了莊公。
臣弑君,無疑是違背禮法,且會被人唾罵的,而太史在史書中寫“崔杼弑其君”,顯然叫崔杼不滿,要求改寫無果後,崔杼殺掉了太史。
太史這類的官職序數世襲,太史死後,其弟如同兄長一般,在史書中寫“崔杼弑其君”,隨即被殺,再立太史,仍舊不肯改寫事實,複又被殺,崔杼連殺太史兄弟三人,仍舊未能改變史書中的記載,最後,這則故事被記入《左轉》,流傳了下來。
皇帝提起這個典故,顯然彆有深意,原本就不好回答的問題裡,多了一層犀利到無以言表的意味。
朕也做了悖逆之事,你覺得有哪裡不妥當嗎?
朕也該如同崔杼一樣,被記入史書,萬世唾罵嗎?
正值深秋,空氣凜冽,弘文館內炭火燃得不算熱,鐘意背上卻生了汗意,心中也似壓了巨石,幾乎喘不上氣來。
魏徵見她如此,也覺可憐,躬身一禮,勸道:“居士年輕,當年之事又未親曆,如何能有見地……”
皇帝一代雄主,既有決斷,豈會容人違逆,他看眼魏徵,語氣輕緩,意似雷霆:“玄成昔年曾是太子洗馬,想必很有見地了?”
魏徵倏然汗下,低頭不語。
“居士,”皇帝轉向鐘意,好整以暇道:“朕在等你回話。”
鐘意抿緊嘴唇,半晌,方才道:“請陛下恕我大不敬之罪,方才敢說。”
皇帝眉頭一動,有些訝異:“講。”
“陛下開未有之先例,顛倒綱常,大不吉也,”鐘意定了心,一字字道:“我恐李唐江山,他日有骨肉離散,分崩離析之虞也。”
皇帝麵上原還帶笑,現下卻倏然冷了,那目光鋒利如刃,似乎能將世間一切斬除。
魏徵與內侍總管刑光皆侍立身後,聞言齊齊變色,有些擔憂的看鐘意一眼,隨即垂了眼眸。
皇帝收了笑意,道:“你也覺得,該叫隱王繼位才對嗎?”
“陛下賢德才能遠勝隱王,唯獨輸了一樣,便是長幼秩序,陛下盛德,本朝自然無礙,再過幾代,又該如何?”
話一出口,便無法回頭,鐘意定了心神,不疾不徐道:“嫡長繼位,尚且有挑選標準存在,倘若立賢,又該如何擇斷?諸皇子勢必相爭,扶持黨羽,骨肉傾軋;朝臣之中,也會有人鑽營投機,彼此內鬥。長此以往,朝局不穩,天下動蕩,李唐又當如何?”
皇帝垂眸看她,目光複雜,卻沒言語。
“釁發蕭牆,而後禍延四海,”鐘意見他如此,心中便有了七分把握,從容道:“我恐陛下之憂,不在外患,而在蕭牆之內也。”
皇帝默然良久,館內更無人做聲,落針可聞,郎官們目露欽佩,連魏徵都麵有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