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意看著從頭到腳都寫滿拘謹的年輕人,心裡想的卻是前世。
那時薛延陀犯邊,邊境城池無以為抗,有位年輕官員挺身而出,假意投誠,他為城中黎庶的逃離爭取了時間,自己卻被惱羞成怒的敵方將領處以極刑,剝皮示眾,死的那年才二十七歲。
死訊傳來,邊關萬民慟哭,為他鑄廟立碑,邊將也上書天子,請求追諡。
那時她已經在李政身邊,聽他說那人文華斐然,書畫兩通,才乾不輸沈複,原是想外放積攢聲望,再調回中樞,加以重用的,不想竟英年早逝,為國捐軀。
那人也是青陽人氏,姓羅名銳,字元崇,不知是不是麵前這個人。
她走神的時間有些久,羅江便有些躊躇,輕輕叫了聲:“居士。”
“畫像的事,還是免了吧,”鐘意回過神來,道:“些微小事,不值得立什麼生祠,勞你白走一趟,實在是對不住。”
“人之有德與我,不可忘也;吾之有德於人,不可不忘也,”羅江慌忙下拜,道:“居士是高士,便當我輩是小人嗎?”
鐘意早先受禮,還不覺有什麼,現下不知他是否便是那位義士,卻受之有愧,避開之後,道:“同輩相交即可,再多禮數,我便不許你畫像了。”
“居士應了?”羅江聽得又驚又喜,下意識要作揖,隨即反應過來,連聲稱謝。
他行囊中自無筆墨,鐘意吩咐人取了來,便立在庭中,等他落筆。
羅江與人說話時,尚且有些拘謹稚氣,執筆時卻似換了個人,筆法瀟灑,恣意淋漓,落筆之快,如有神助。
鐘意原以為要在原地站很久,哪知不過一刻鐘,便聽羅江道:“居士暫且歇息,馬上便好。”
玉秋聽得皺眉:“這樣迅速,你莫不是在敷衍?”
“人在心中,記得熟了,便不需再看,”羅江道:“姑娘不要急,若我畫的差了,再責備也不遲。”
玉秋還要說話,卻被鐘意斜了一眼,勉強忍下,約莫半個時辰過去,便見羅江停筆,將畫卷提起,向鐘意道:“幸不辱命。”
鐘意側目去看,便見畫中人身著道袍,麵似美玉,眉宇間自有一般風流,衣帶臨風飄曳,竟有飛仙之態。
“好畫技,”她由衷讚道:“不知是師從哪位大家?”
“我自己琢磨的,”羅江道:“但願沒有失了居士神采。”
“果真天生英才,”畫卷墨跡未乾,鐘意叫人先去晾著,卻又問他:“我為你尋個師傅,你願意嗎?”
羅江微怔:“居士……”
“你該知道,我出自越國公府,”鐘意道:“我祖母乃是周武帝的外甥女,而武帝之女清都公主,嫁石保縣公閻毗,生立德、立本二公,這二位皆是畫壇大家,我也叫一聲舅父。二舅父現下便在長安,你若有意,我便寫封信作保,請他收你為徒。”
鐘意所說的二舅父,便是刑部侍郎閻立本。
說起來,此公也是皇帝的表弟,更是昔年秦王黨中的一員,隻是比起政績來,他的畫技要耀眼的多。
昭陵六駿、步輦圖,乃至於淩煙閣內的二十四幅畫像,皆是出自他手,筆法精妙,時人以丹青神化稱之。
羅江自然知道她是好意,然而終究有些遲疑:“我此來是為道謝,若再受居士恩德,未免……”
“你若沒這份本事,舅父如何也不會收的,說到底,我也不過襄助一二罷了,”鐘意道:“你再推辭,卻是看不起我。”
羅江喏喏,麵色漲紅,向她一拜:“居士大恩,學生沒齒難忘。”
……
“我見他穿的素樸,想來家中清寒,”羅江帶著書信,拜訪閻立本去了,鐘意則吩咐玉秋:“去備些紙筆,再將我收著的那方硯取來,叫他帶走吧。”
玉秋遲疑道:“倒不如送他些錢財……”
“那不一樣,”鐘意搖頭道:“他不會要的。”
“你倒仔細,萬事想的妥帖。”垂簾被掀開,益陽長公主入內道:“那副畫我看了,果真好本事,假以時日,未必輸給立本。”
“他有才氣,也有仁心,”鐘意道:“若不是出身低了,成就必然不會小。”
“彆的倒是還好,隻是太過拘謹,近乎怯懦了,”益陽長公主頗有觀人之道,搖頭道:“反倒難以成事。”
“英雄所見略同,”外間有男子笑聲傳來,又聽玉秋玉夏叫了聲二公子,鐘元嘉大步入內,向益陽長公主一禮:“舅父也是這樣說的。”
“舅父不肯收他嗎?”鐘意心頭一突,覺得有些對不住羅江。
“收了收了,”鐘元嘉笑道:“他畫技委實高超,舅父見獵心喜,忙不迭收入門下,隻是見他太過溫吞,缺了些男子氣度,便為他改名,又賜了字。”
鐘意一顆心還未落下,此刻卻重又提了起來,然而還不等她問,益陽長公主便先一步開口了:“改了什麼?”
“改贈一個銳字,”鐘元嘉笑道:“姓羅名銳,字元崇。”
作者有話要說: 評論照舊送十五個紅包,麼麼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