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是君,臣妾等候,原就是本分之事,”燕德妃並不起身,叩首道:“臣妾請陛下過來,是為請罪。”
皇帝笑意微斂,道:“何罪之有?”
燕德妃便將今日之事說了,既未誇大,也不遮掩,言罷,便叩首不語。
“錯的是你弟弟,並不是你,何必為他請罪?”皇帝親自扶她起身,目光一轉,笑道:“怎麼不見貞兒?”
“他是李家的子孫,怎麼好摻和母家之事?”燕德妃順勢挽住皇帝手臂,語笑溫婉:“更彆說他年紀小,聽不得這等醃臢事。”
“你一向懂事,貞兒也教的很好,”皇帝滿意的笑了,拉她坐下,道:“有司論罪,該如何便如何吧,他既是你弟弟,也是皇親,朕令有司罪減一等便是。”
燕德妃眼眶微濕,感激道:“陛下盛德。”
皇帝用過午膳,又考校過越王功課,才起駕回太極殿去。
宮人有些不解,小心問道:“娘娘怎麼不清陛下免了郎君罪責?即便罪減一等,怕也要流放的,郎君哪裡吃得這種苦。”
燕德妃的眉毛畫的很長,略微一挑,便有翠柳凝煙之態,她道:“你知道燕家最大的依仗是什麼嗎?”
宮人頓了頓,道:“是娘娘與越王殿下。”
燕德妃又道:“那你知道,懷安居士與沈幼亭的依仗是什麼嗎?”
宮人一時語滯。
“你不知道,那我便來告訴你,”燕德妃淡淡道:“懷安居士的依仗是越國公府、博陵崔氏、慣來寵愛她的皇太後,賞識她的陛下與宰輔,還有因屢次直諫而收納的士族欽佩,沈幼亭的依仗是安國公府、趙郡李氏、他的坐師等諸多天下宿儒,還有極其賞識,屢次稱讚他為天下棟梁的陛下。”
她將耳畔的素雅珍珠取下,換成最喜歡的碧玉:“難道,我要冒著開罪陛下的危險,為一個不爭氣的弟弟,失了我和貞兒的前程嗎?”
燕德妃目光含笑,玉手一指嘉壽殿:“彆看那位貴人不管事,她說一句話,比我跪在太極殿哭三天都有用。”
宮人有些猶疑:“可郎君……”
“又死不了,”燕德妃淡淡道:“叫家裡彆鬨,能登門致歉就更好了……罷了,他們做不來,隻會結仇更深,就當沒這事,敬著吧。”
宮人道:“夫人不知會有多傷心。”
“那也是我弟弟。”
燕德妃突然說了這麼一句,隨即又笑了:“來日方長。”
……
鐘意被沈複一路送回青檀觀,倒不好叫他直接走,便開口請他進去小坐,原隻是照禮問一句,不想他竟應了。
二人靜默無言,並肩往內裡走,卻有女婢上前施禮,道:“長公主請二位過去敘話。”
“沈侍郎當真有擔當。”益陽長公主見沈複次數不多,印象卻極好。
“安國公府與越國公府素為通家之好,我與阿意,”沈複頓了頓,改口道:“我與居士也是自幼相識,原該相助的。”
“我先前也見過燕德妃幾次,倒是沒怎麼說過話,不過聽人提及,也說性情不差,”益陽長公主溫聲道:“這次是燕家失禮,同你們無關,燕琅敢到青檀觀來胡鬨,也是拂我的情麵,若有能用到我的地方,隻管開口便是。”
鐘意明了她的好意,沈複也一樣,齊齊施禮道:“多謝。”
沈複既然到了此處,又幫了自己,今日午間少不得留飯,他也出身大家,飯桌上慢條斯理,半分毛病也挑不出,益陽長公主見他麵容清俊,氣度非凡,同鐘意正是天造地設的一雙,愈發惋惜他們姻緣早斷。
用了午膳,鐘意親自送他出山門,稱謝道:“今日之事,委實多謝……”
說到這兒,她忍俊不禁:“好像每一次見麵,都是你在幫我。”
沈複莞爾,日光之下,他俊雅如竹,語氣也輕柔:“我甘之如飴。”
鐘意聽得微怔,一時反倒不知如何接話,沈複也不言語,隻溫和看著她。
良久,鐘意才道:“倘若不生意外,燕琅也該流放才是,燕家人必然不會善罷甘休,你身處朝堂,要小心些。”
她這樣明顯的轉移話題,沈複不免一笑,道:“燕家官場無人,除去燕德妃與越王李貞,便無勢可仗,能奈我何?”
他說話時神情坦然,語氣隱約有些自傲,已經能看出幾分前世的影子,鐘意的心亂了一下,問道:“那一箭射出去的時候,你知道那是誰嗎?”
“我先前見過燕琅幾次,”沈複不明所以,卻還是道:“自然認識。”
“那,”鐘意道:“你可知我與他為何生了糾葛?”
沈複道:“不知。”
“既然不知,怎麼敢射那一箭?”鐘意抬眼看他:“倘若是我理屈,你該如何向燕家、向陛下交代?”
沈複被她問的怔住,半晌才道:“我那時沒想那麼多。”
他居然什麼都沒想,就站在她這邊了。
這跟前世那個行事必然權衡利弊,思慮周全的沈幼亭,真是一點也不像。
鐘意看著麵前俊雅中不乏英秀的沈複,再想起前世他將自己送出去,換來的國公之位,忽然覺得有些諷刺。
“幼亭,”她忽然道:“你現在不後悔嗎?”
沈複不解:“後悔什麼?”
“燕德妃極得聖寵,”鐘意道:“你不怕因今日之事開罪她,誤了前程嗎?”
沈複目光落在她麵上,良久之後,方才道:“我明白了。”
他敏銳道:“你其實是想問我,一時義憤與來日前程比起來,究竟值不值吧?”
鐘意被他點破心思,沉默不語。
“居士,”他麵上笑意隱遁,靜靜看她半晌,眼底閃過一絲譏誚:“你在看不起誰?”
沈複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