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鐘意並不同情他。
突厥屢屢寇邊,殘殺邊民無數,每逢天災,便入境劫掠,甚至有屠村之事,自前朝起,華夏又有多少兒郎埋骨邊疆?
對於這樣的侵略者而言,再沉重的羞辱也不為過。
曲樂聲漸起,頡利可汗順勢上前,諸番使臣麵沉如水,微露哀色。
倒不是他們同頡利可汗有什麼深情厚誼,而是唇亡齒寒,物傷其類。
這等感受,西突厥使臣最為明了,手臂疊於胸前,他起身施禮,竟能說一口非常流利的唐語:“我聽聞大唐天/朝上國,禮儀之邦,頡利既已臣服,何必如此羞辱?而今大唐如此行事,卻令我等不識禮節之人齒冷。”
諸番之中便以西突厥勢力最為強盛,是以敢於開口,其餘小國使臣雖未言語,麵上卻也表露讚同之色。
皇帝自然不會紆尊降貴,同他爭辯,目光微動,沈複便起身道:“我聽閣下通曉華夏禮節,不妨以華夏之禮對之。春秋便有公羊學派曾言,家仇五代可論,國仇世代可也,頡利自義寧元年寇邊,直至武德三年,襄公複九世之仇,春秋大之,更何論當世?”
使臣無言以對,靜默片刻,目光忽然轉向鐘意,道:“我一行自邊境入內,聽聞天可汗冊封一位女子為相,想是上座貴女?”
鐘意心頭微驚,然而既有侍中之銜,便不必向突厥之人見禮,於是端坐席位,不曾起身,道:“是。”
那使臣道:“大唐有令女子為相的氣度,為何不能寬待頡利?頡利已降,便是唐民,我聽聞天可汗叫他做了右衛大將軍,難道每逢宮宴,還會有唐人將相登台獻舞嗎?”
沈複平靜道:“陛下令懷安居士為相,一是為表彰其孝行,二是為崇敬其德才,居士不懼天威,屢有諍言,士林歎服,頡利區區降臣,如何能相提並論?”
“難道,”西突厥使臣不肯罷休,逼問道:“尊駕身為唐臣,也曾在宮宴之上登台獻舞嗎?如此行徑,與塞外蠻夷何異?”
沈複一時無言,鐘意則道:“頡利歸降,仍是罪臣,怎可與唐臣並列?陛下令其為右衛大將軍,乃是額外優待,天恩浩蕩,倘若以此為由,漫天要價,卻是不知天高地厚。以德報怨,何以報德?唯有以直相報耳。”
她微微一笑,道:“我聽聞突厥沿襲匈奴舊製,每逢攻占敵對部落,必儘殺其男,沒其婦孺,剝取成年男子頭蓋骨,以為酒器,其茹毛飲血之態,與禽獸何異?使臣能立於大殿,談論禮儀開化,才叫我大開眼界。”
那使臣麵露訕然,聲氣訥訥,倒很有幾分氣度,躬身一禮,道:“阿史那延受教了。”
言罷,又去看沈複,笑道:“二位好詞鋒,當真珠聯璧合。”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懷安居士同沈複原就是有婚約的,隻可惜作廢了而已,一時間,大殿眾人當真神色各異。
皇帝側目去看李政,便見他正看鐘意,那副沒出息的樣子,真叫人想扇他兩巴掌才好。
大唐臣工力挫西突厥,太上皇倒很高興,皇後見無人再語,含笑道:“奏樂吧,彆叫頡利可汗久等了。”
定襄縣主今日也在,便坐在韋貴妃身側,聽西突厥使臣那句“珠聯璧合”,掩口低笑:“那人眼睛倒尖,可惜那兩人沒這福氣。”
韋貴妃眉梢微動,回首看她一眼,目光警告,定襄縣主斂了笑,不情願的彆過臉去。
燕德妃淡淡看著這一幕,垂眼不語。
樂聲再起,歌舞升平,頡利可汗跳的其實不怎麼好看,但這種宮宴之上,儀式性要遠超美觀與否。
魏徵與王珪一道舉杯,笑道:“為居士方才所言,敬你三杯。”
“還是一杯吧,”鐘意含笑婉拒,道:“我量淺,不敢多飲。”
殿中說話的人多了,氣氛漸熱,時間流動的緩慢,歡聲笑語不絕,直至半夜不歇,有些上了年紀的大臣熬不得,便向皇帝請示,先行離去,也有人坐的悶了,往殿外去透氣。
歡飲到了最後,暢快為上,規矩反倒沒那麼要緊。
王珪多飲了幾杯,有些醺然,已經向皇帝告辭,同夫人一道離去,魏徵則出殿去更衣,夫人裴氏則正同齊國公夫人說話,她們都是河東裴氏女,算是表親。
鐘意也有些醉意,神思倒還清醒,目光落在殿中舞姬身上,欣賞長袖飄搖間曼妙絕倫的舞姿,一曲終了,也覺有些悶,便扶著玉秋的手,往殿外尋個僻靜地方透氣。
李政見她離去,也不介意左右目光,自席位起身,跟了過去,及至殿外,又示意玉秋退下,輕輕道:“居士。”
鐘意心情尚佳,神色倒也和煦,見他示意玉秋暫退,也不動氣,道:“殿下怎麼過來了?”
李政見她麵染醺然,微有緋色,心中一軟,答非所問道:“真是可惜。”
鐘意微怔,道:“可惜什麼?”
“當日居士一席清談,令父皇決意冊你為侍中時,我竟不在側,”李政衷心道:“今日見居士高談闊論,方知你辯駁之時,如何光彩耀人,癡絕眾生。”
“你個油嘴,”鐘意搖頭失笑,道:“怕不是又要討打。”
李政見她醉了,倒有些借機試探的意思,期期艾艾道:“我聽人說,昨日你同沈複生了口角?”
鐘意側目看他,目光少有的柔婉,正待說話,卻想起另一處了,奇怪道:“方才便沒有見到沈複了。”
“誰有閒心管他。”李政大著膽子扯她衣袖一下,又怕在這兒挨打丟臉,扯完就趕忙鬆開,不平道:“居士,我跟你吵過,他也跟你吵過,你怎麼隻打我,不打他?”
“他跟你不一樣,臉皮沒那麼厚,”鐘意眼睫眨一下,徐徐道:“李政,你是我見過臉皮最厚的人。除了你,我還真沒打過彆人……”
李政心頭忽然甜了一下,甜完之後,又覺得自己沒出息。
他頓了頓,方才鼓起勇氣,低聲道:“居士,你,你……”
他說話時,鐘意便凝神聽,等了半晌,仍舊沒聽他說出口,便道:“你怎麼畏首畏尾的?”
李政慣來天不怕地不怕,如今有了心儀的女郎,竟也生了幾分畏懼。
他頹然笑了,歎道:“溫柔鄉皆是英雄塚,古人誠不我欺。”
鐘意醉意愈深,掩口打個哈欠,道:“你究竟想問什麼?”
夜色深深,燈火映照在他的心上人麵上,而她比月光還要皎皎。
李政幾經躊躇,終於還是彎下腰,將少年人輾轉反側的情思說與她聽:“阿意,你對我有沒有一絲一毫的中意?”
他叫她阿意,聲音溫柔而繾綣,像是從前一樣。
鐘意有些醉了,連冰封的心也化開了一線,她頓了頓,道:“有的。”
李政聽得怔住,又驚又喜,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半晌,才握住她手,連聲道:“阿意,阿意!”
他不知該說什麼才好,語無倫次道:“你怎麼不肯講?看我那樣輾轉反側,心還這麼硬,你,你真是……”
鐘意撥開他手,道:“我才不要喜歡你。”
李政心生詫異,又對她這般嘴硬有些無奈,還有些對這般小女兒情態的愛憐,正待伸手抱她入懷,動作卻忽然頓住了。
鐘意一句話也不講,靜靜看著他,眼淚自皎潔麵頰蜿蜒而下。
李政的心忽然痛了起來,一時說不出話來。
而她合上眼,淚珠滾滾落下:“你那麼壞,又那麼會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