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複。
怎麼會是沈複?
她怎麼也想不到,這時候撲過來舍身相救的, 竟會是他。
鐘意驚住了, 心中愕然難以言表。
人要是死了, 功名利祿便再也沒用了,他不知道嗎?
他既肯為了自己丟掉性命,當初又怎麼會……
熱血濺到她麵上幾滴,因為剛剛從人體內流出的緣故,尚且溫熱。
鐘意怔然抬頭,便見那棕熊正咬住他肩頭, 森白牙齒穿肉而出,鮮血淋漓滴下, 好不怖然。
宮宴之上,自沒有佩戴兵刃的道理,亂態初起,便有人去傳禁軍,然而就此刻而言,卻是鞭長莫及。
鐘意也不知何處湧出一股勇氣, 拔下發髻上那支鳳釵,對準棕熊心口處,狠命刺了進去。
金釵邊緣鋒利,刺入半根有餘, 那畜生吃痛, 下意識鬆開口。
沈複再也隻撐不住, 右手扶肩, 癱坐在地,他原就瘦削蒼白,此刻血流如注,更顯單薄,察覺鐘意看她,竟勉強扯了個笑。
玉夏原就在側,此刻見狀,拚死上前拉著鐘意離去,卻聽她道:“跟我一起扶安國公起來。”
沈複方才救她是真,倘若此刻棄他而去,不免有忘恩負義之嫌。
“娘娘,”玉夏在她手臂處掐了一下,低聲道:“還是避諱為好。”
二人說話間功夫,便有北衙禁軍入內,舉箭射殺棕熊,畜生雖有蠻力,卻無智慧,當然不足以同禁軍精英相較,不多時,便倒地而死。
隨即,又有內侍入內,勘察痕跡,收斂死去內侍的屍身。
宮城之內生了這等事,驚擾女眷,重傷朝臣,獸園難辭其咎,禁軍務必要給皇帝一個交代才行。
北衙禁軍統領薑憲乃是皇帝心腹,更知道今日之事如何要命,大步到上首處,抱拳行禮後,開門見山道:“皇太孫安好?”
聽他問話,玉秋便抱了景康上前,道:“皇太孫無礙。”
事發之初,皇後便被宮人護著躲往一側去,此刻無恙,鐘意反應迅捷,將景康推給玉秋,叫他免了這一劫。
薑憲微鬆口氣,狐疑目光似有意似無意的掃過皇後,再度施禮道:“臣救駕來遲,叫諸位受驚了。”
宮中有太醫值守,這會兒已經來了,正為沈複診治,鐘意抱著景康親了親,頗覺心有餘悸,思及那會兒楚王妃絆自己那一下,又覺心頭隱恨。
逃命之際,她都忘不了絆自己一下,這還真是……
許是察覺到她的目光,楚王妃神情也有些彆扭,末了,又神態自若道:“太子妃畢竟是有福氣的人,區區畜生,怎麼會傷到?”
鐘意冷冷道:“隻怕有些人的心思,連畜生也不如。”
“昔日馮媛當熊,傳為美談,後人以此典故為‘愛君’,”楚王妃眉梢微動,有些不忿,旋即笑道:“ 馮昭儀說,‘猛獸得人而止,妾恐熊至禦坐,故以身當之’,安國公的心意,可一點都不比馮昭儀差。”
那頭畜生凶猛,有傷人之虞,所有人都是親眼目睹。
而安國公毫不猶豫的擋在太子妃身前,所有人也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們畢竟做過夫妻,也曾郎情妾意過。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似乎都沾了幾分曖昧,大家彼此交換個視線,雖然沒有明說,但都是心照不宣。
這種事情一貫都是越描越黑,鐘意先前嫁與沈複為真,他方才不顧性命相救也是真,一時之間,即便想反駁,也無從開口。
扳回一局,楚王妃因剛才那場變故而泛白的麵頰也染了一抹紅,帶著幾分得意,皇後心神有些不寧,看她一眼,訓斥道:“少生口舌是非,做好你自己的事。”
楚王妃麵色微僵,躬身應了聲“是”,垂首不語。
獸園發生的事情不算小,更彆說牽涉到了景康,獸園諸人儘數下了掖庭,皇帝與李政收到消息,神情森寒,匆忙趕過來。
“景康如何?”比起皇後與太子妃等一乾女眷,皇帝無疑更看重嫡孫,親自抱他到懷裡,又叫禦醫上前診脈,唯恐何處生了疏忽。
皇後上前一步,想要搭把手,卻被皇帝拂開,那目光冷凝,刺得她心頭一滯,險些站不住身。
令有內侍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與皇帝聽,聽到鐘意先將景康推開,卻沒有自己逃命時,他微露讚許:“太孫乾係重大,太子妃沒有私心,不錯。”
鐘意那時將景康推開,無非是一個母親下意識的反應而已,哪裡會想的那麼多?
此刻聽他誇讚,也隻勉強一笑。
那內侍略一停頓,又將棕熊暴起傷人,安國公為救太子妃挺身而出,身受重傷的事情說了。
皇帝麵上一絲異樣也無,稱譽道:“太子妃是太孫的生母,國之儲妃,安國公忠耿之士,不因顧慮自己而惜身,合該重賞。”
“太醫可往安國公府上照看,不必輪值,”他轉向鐘意,囑咐道:“太子妃承人恩情,稍後務必要去致謝。”
鐘意心頭一突,躬身應“是”。
李政便在她身側,察覺她心中驚懼不安,握住她手,安撫的捏了一下。
他的手掌溫熱,一如既往的有力。
鐘意那顆動蕩不安的心,奇跡般的平靜下來。
一連串的命令落下,內侍宮人們都有條不紊的動了起來,皇帝輕輕拍了拍懷裡景康的肩頭,溫聲道:“告訴阿翁,是不是嚇壞了?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沒有,”景康乖巧道:“我很好。”
“還是叫人再來看看吧,”先前已經有太醫診過脈了,但皇帝仍不安心,吩咐道:“除去安國公處外,其餘當值的太醫都來看看,仔細些。”
楚王妃方才受驚,又被皇後不輕不重的說了一句,麵色有些泛白,扶著侍女的手,低聲向楚王道:“我也有些不舒服……”
楚王未曾言語,皇後卻側目看她一眼,那目光中滿是警告,還有點隱藏起的陰騭。
楚王妃一個戰栗,便將未出口的話咽下去了。
景康是真的沒什麼事,太醫們開了一劑壓驚的藥,叫回去服下,早些歇息便好。
皇帝頷首,吩咐禁衛統領薑憲全權負責此事,隨即便叫眾人散了。
沈複受傷頗重,先前皇帝也發了話,鐘意如何也得去走一趟,隻是李政那邊……
她正有些猶疑,李政便挽了她的手,道:“我同你一起去。”
鐘意怔了一下:“我與他……”
“都過去了。”李政溫和道:“阿意,我隻慶幸你無礙。至於救你之人,無論是誰,我都該去致謝。”
他這張嘴,雖然總是不著調,但在關鍵的時刻,總能用最少的語言令她釋然,滿心暖意。
鐘意抬眼看他,低聲道:“政郎,多謝你。”
……
沈複傷的不輕,此刻尚且昏迷不醒,鐘意與李政一道往內室去,靜靜等了兩刻鐘,才見太醫走出門來,恭聲道:“殿下,娘娘,安國公醒了。”
二人一道進去,便見沈複半歪在塌上,麵頰瘦削,沒有半分血色,冷不丁一看,倒跟內裡中衣一般顏色。
正是初夏,窗扉半開,他正向窗外看,眉宇間有種淡淡的倦怠感。
李政既說感激,便是真心實意,上前一步,到塌邊落座,沈複作勢起身,也被他攔住了。
“今日之事,我真心感激,”他誠懇道:“既是為阿意,也是為景宣和景康,日後幼亭若有所求,我必不推脫。”
沈複有些懨懨,眼睫許久才動一下,他淡淡道:“我救她,不是為了殿下的感激。”
李政靜默不語,鐘意則道:“多謝你。”
說到此處,她頓了一下,方才道:“安國公。”
沈複轉過頭去,定定的看著她,半晌,忽然又彆過頭去了。
李政照舊不語,沈複也一樣,內室氣氛一時尷尬起來,鐘意手指撥弄了幾下腰間流蘇,終於道:“從此以後,我們扯清了。”
沈複並不看她,隻道:“好。”
明明也沒說什麼決絕的話,可見他應得這樣輕鬆,鐘意心裡還是有轉瞬的難過。
她垂下頭,道:“既然如此,那你好好養傷,我們便先告辭了。”言罷,站起身來。
李政自然也同她一起。
沈複一直沒有開口,她便當是默許了,同李政一道往外走,人未到房門,卻聽他忽然道:“太子殿下。”
李政停住身,鐘意也一樣。
沈複轉向他們,淡淡道:“我能跟太子妃單獨說幾句話嗎?”
李政身體有轉瞬的僵硬,然而轉向鐘意時,還是保持了最得體的風度:“好。”
他溫和道:“我便在外間等,不會有人知道的。”言罷,也不等鐘意反應,便先一步抬腿,到了外間去。
鐘意目送他背影離去,方才轉身去看沈複,緩步走了回去,少見的,她有些迷惘:“安國公,有何貴乾?”
“也沒什麼,”沈複道:“就是想再看看你。”
“那時見你擋在我麵前,我嚇了一跳,”鐘意頓了頓,道:“我沒想到會是你。”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沈複道:“回過神時,人已經過去了。”
“哦,”鐘意隻能道:“原來是這樣。”
又是久久的安寂。
沈複沒有再說話,不知是想到什麼,竟出起神來了。
畢竟是陌路夫妻,又有幾年時光橫隔,曾經親密無間的人,竟然再找不到能說到一起去的話了。
鐘意心口有些悶痛,卻也不打算開口,乾坐了半盞茶功夫,終於起身道:“那麼,我便先告辭了。”
沈複依舊沒有開口,鐘意更不欲多說,正待離去,他卻拉住了她衣袖,輕輕喚道:“阿意。”
鐘意心口處那些悶痛儘數化為酸澀,然後抬手,動作輕柔但堅決的撥開了他的手:“太醫說你傷的很重,好在沒壞了筋骨,還能養的過來,等情況好些,便歸家去吧。”
沈複鬆開手,舉袖遮麵,聲音低不可聞:“我早就沒有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