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意心頭微動,斂了神情,道:“我這便去。”
羅銳道:“要我同你一起嗎?”
“不必,又不是打架,叫那麼多人做什麼?”鐘意道:“太子溫而爾雅,還不至於對我動粗。”
“那我便在偏室等,”羅銳有些不放心,低聲道:“居士若有事,便可高聲喚我。”
鐘意莞爾,沒有拒絕他的好意:“多謝。”
……
幾日不見,太子風采如昔,麵目如玉,神情溫和,隻是目光之中有些焦躁,見鐘意入內,急匆匆迎了上去。
“太子殿下,”鐘意向他施禮,道:“今日登門,所為何事?”
太子卻望向她身後玉秋玉夏,道:“的確有些私事要講,望請居士屏退左右。”
鐘意從善如流,道:“你們都退下吧。”
玉夏玉秋未曾猶疑,施禮之後,一道退出。
太子見內室的門合上,方才執起案上卷軸,道:“我聽聞居士喜好書法,正有一幅好字,要同居士一同賞鑒。”言罷,又將那素白卷軸緩緩展開。
“翩若驚鴻,婉若遊龍,”鐘意上前瞥了眼,微微動容:“是王羲之的字?”
“正是,居士好眼力,”太子讚了一句,又道:“寶物便應贈與識貨人,留在我手中,卻是辜負了。”說完,又將卷軸合起,遞了過去。
鐘意聽得笑了,卻沒有接,開門見山道:“太子殿下送我這樣一幅價值連城的好字,意欲何為?”
“居士是聰明人,我也不同你繞彎子,”太子麵上有些窘迫,更多的是慚色,他躬身一禮,道:“還請高抬貴手,饒恕左庶子與思議郎性命。”
“太子殿下,”鐘意聽罷,目光倏然冷了:“你知道他們做了什麼嗎?”
“他們做下這等混賬事,委實是……”太子麵有難色,慚愧道:“我也是今日方知。”
鐘意哂笑道:“你知道,卻來為他們求情?”
“我知道他們此次罪責滔天,然而終究無法坐視不理,”太子再度躬身,施禮道:“左庶子如此行事,全是為我,如今身陷囹圄,我怎能坐視不理?”
“太子殿下,”鐘意聽得荒誕,難以置信,下意識反問道:“你明知道他們犯下了何等滔天大罪,不想如何處置,以平民憤,卻想著將他們撈出來,息事寧人?”
太子被她問的一滯,麵色訕訕,半晌才道:“居士,我有我的難處……”
“我沒辦法幫忙,也沒有資格幫這個忙,”鐘意斷然拒絕,道:“因為他們害的不是我,而是百姓,太子殿下若想救他們,便該去求百姓開恩,同我卻說不著。”
“居士,”太子為難道:“我知那二人便被扣押在刺史府中,求你高抬貴手……”
“太子殿下!”鐘意聽得荒唐,更覺憤懣,手指城外方向,道:“你可知此次黃河決口,究竟害了多少人?”
太子怔住,忽然落淚,道:“我聽人講,隻是丹州,死傷者便過萬……”
“那麼殿下,”鐘意眼眶發熱,道:“你在丹州數日,有沒有親自去看過那些災民,有沒有見過水災之後的慘狀?”
“父皇、父皇說,聖人垂拱而治,”太子被她問住,支支吾吾好一會兒,才道:“鄭國公的《十思疏》,不也是這麼說的嗎?文武兼用,垂拱而治……”
“可陛下也曾經說,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鐘意隻覺一股火氣直衝天靈蓋,怒道:“這句話,殿下便不記得嗎?!”
“‘以天下之廣,豈可獨斷一人之慮?朕方選天下之才,為天下之務,委任責成,各儘其用,庶幾於理也’。”
太子慣來仁和,見她這般疾言厲色,更有些退縮,喏喏半日,方才道:“這話是父皇說的,叫有才乾者各司其職,君主高坐明堂便可,難道這也有錯嗎?”
鐘意簡直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半晌,方才道:“殿下,你知道丹州百姓現在是什麼樣子嗎?你知道多少人流離失所,與至親陰陽相隔嗎?不需要親眼見到,你隻聽我講,不覺得蔡滿之流,千刀萬剮難贖其罪嗎?”
“可是事情已經發生了,既然無力挽回,不應該努力將損失降到最低嗎?”太子不解,勸慰道:“左庶子等人,皆是國之棟梁……”
他麵上神情真摯,顯然說的都是心裡話。
他真的是這麼想的。
鐘意說不出話來了。
她忽然能理解,為什麼皇帝堅決要廢掉太子,改立李政了。
不是因為李政是他心愛女子生的孩子,也不是因為太子之母被他厭惡,而是因為這個係出嫡長的太子,全然沒有掌控這個偌大帝國的才乾與氣魄。
她忽然明白了皇帝這些年來,深埋在心裡的悲哀。
太子壞嗎?
不,他本質良善,性情寬仁,從頭到尾,他都沒有作惡的心思。
倘若他生在尋常百姓家,這自然是好事,可他生在皇家,他是皇帝的嫡長子,也是這天下的繼承人!
這樣的境遇之下,這等性情又意味著什麼呢?
——他軟弱,他無能,他耳根子軟,他太看重舊情,也太容易被人利用。
蔡滿之流膽敢炸毀堤壩,做出這等滔天大惡,依仗的便是太子威勢,儘管那並不是太子的本心,但他仍然是做惡之人的一麵旗幟,一枚盾牌。
現在他還隻是太子呢,假以時日做了皇帝,天下又會如何?
會不會有人架空天子,蒙蔽視聽,把持朝政,殘害忠良?
太子的存在,本身沒有罪過,但因他而滋生的毒瘤,卻會為禍天下。
鐘意久久不語,太子卻以為她是動心了,陡然生了幾分期待,喚道:“居士……”
“殿下,”鐘意見他如此,卻不再覺得憤怒,心中隻有悲哀:“你真覺得,自己能擔得起李唐江山嗎?”
太子麵色僵住,竟無言以對。
“我回府之時,還曾遇見一個婦人,她失了自己的孩子,已然瘋了,每日都跳進水裡去撈,而這樣的故事,在丹州數不勝數……你聽著這樣的慘事,仍然堅持要救左庶子嗎?”
“太子殿下,”鐘意心中一酸,倏然落下淚來:“你心裡,便不能分潤半分同情和憐憫給天下黎庶嗎?”
太子聽完,亦是落淚,道:“我知道左庶子有錯,可他也是為我……”
“太子殿下啊,我有些明白,陛下為什麼堅持要廢掉你,而立秦王了。”
鐘意禁不住笑了,拭去淚珠,在太子的驟然僵硬的神情中,道:“你其實也不壞。”
太子嘴唇顫抖,雙目怔怔望了過去,隱約有些希冀。
鐘意卻倏然冷了聲音,繼續道:“你隻是懦弱,隻是無能,隻是德不配位!”
“黃河決口,百姓死傷無數,天下側目,你心中惦記的,居然隻是為禍的屬官?”她目光冷凝,一字字從牙根中擠出:“太子殿下,恥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