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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安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他所認識的明先生,待人接物都溫厚有禮,而且笑起來也神情恬淡,完全不像是被舊事所囚的模樣。
葉肅知道他不會把這些事情隨口外傳,索性把情況講的更明白一些。
他作為醫生,確實諸事繁忙,以後也可能會偶爾看顧不了岑安。
明琅住在這附近能多個照應自然是好事,何況恐怕也隻有岑安這種單純的性子能與他長處為友,略解幾分他的寂寥。
“時都的上空,總是盤旋著一隻青鸞鳥。”
“它這幾十年裡穿梭往來,就是在找明琅在哪。”
什麼?
岑安下意識地握緊了杯沿,腦子裡有什麼貫通起來:“青鸞……是仙,對嗎?”
“所以當它無望低落時,這城市都會落下淋漓不儘的大雨。”
他怔在那,好幾秒都有些說不出話。
這一場又一場的大雨,竟是為同一人而落的。
葉肅放下了茶盞,慢慢道:“明琅搬到時都三十年,它便來找了三十年。”
“明先生知道嗎?”
“他當然知道。”葉肅抬眼看向他道:“可是知道又能怎樣呢?”
“我沒有聽懂,葉醫生,”岑安認真了神色道:“紅線是可以被斬斷的嗎?”
葉肅用拿手術刀的姿勢拾起了筷子,隻虛空一點桌上的東西便消失了個乾淨。
“那是六百年前的事了。”
水汽一般的煙霧開始在桌麵上翻卷成像,猶如有些模糊的老電影。
六百年前,明琅是仙骨已成的牡丹花妖,他在回夢川中靜心寡欲地修煉了上百年,卻在臨渡劫前遇見了過來聽壇論道的半仙璩玉。
青鸞一族本就天生貴胄,稍加修煉便可位列仙班,算得上是血統不凡的五族之一。
璩玉同他相處了十年,平日裡明著是隨觀虛仙人修禪悟術,其實素日裡沒事就去招惹明琅,愣是把那清清冷冷的牡丹妖逗出一身人間煙火氣。
結業之時,仙人送了璩玉一對拘緣鎖。
那鎖本身猶如煙縷,卻可以映亮兩人腕間相纏的紅線,遙隔千裡都可以互通心意親身共情。
“紅線……是月老纏的嗎?”岑安看著桐木桌麵上振翅翩躚的青鸞鳥,覺得這故事都有些不真實:“如果斷了,就絕不能再纏一次?”
“有一個詞,叫做‘正緣’。”葉肅不緊不慢道:“如果不是正緣,即便是抵死相纏也終究會形同陌路。”
“月老定的正緣,自兩人相遇起便會滋長生結,隻是連神仙都看不見它的樣子。”
若是看得見,人人都會因妄念牽動機緣,去博取他們本不應得到的事情。
也正因如此,那對拘緣鎖才被譽為回夢川雙絕之一。
好些心有思慕的仙子都曾央求一照自己是否紅線生腕,可觀虛仙人本身就性子古怪,平日極少外借。
“後來……發生了什麼?”
“後來?”葉肅揚起了長眉,桌麵上的煙霧猛地一墜,儘數消散殆儘。
“璩玉把明琅帶回了蒼廬山,猶如仙侶一般過著逍遙日子。”
然後虯族就率領眾妖打過來了,孤注一擲地想要扳倒鸞族。
此兩族相爭相鬥已有千年,其中原委又是另一個複雜難言的故事。
璩玉作為族主長子,直接率領眾將前去迎戰,這一去就差點沒有回來。
“鸞族雖保住了蒼廬山,但璩玉被血咒暗傷,直接以身戰死。”
岑安握緊了杯子,追問道:“元神俱滅了?”
“還殘留著一魂三魄,”葉肅搖頭道:“都拘在那鎖裡。”
可那鎖在定情盟誓之時,早已拷在了那紅線上。
於是明琅找族主求了禁術,自折仙骨斬了紅線,讓那兩把鎖都銬在了璩玉的心竅上。
他因為這件事直接重傷不起,直到如今才勉強恢複到了從前的八成功力。
岑安呼吸一頓,有些說不出話來。
活生生的自剔仙骨……竟真的做的出來。
那該疼到什麼地步,又怎麼可能輕易放下。
他為了璩玉,居然能做到這種地步……
“紅線斷了,會怎麼樣?”
“如同斬緣。”葉肅低聲道:“這世間無人知道月老的模樣,連神仙也無法確認他的行蹤。”
斷了紅線,即便是千方百計想要重歸於好,也最終會陰差陽錯的交臂而過。
璩玉複蘇時已經過了兩百年,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明琅提親。
他找了明琅三次,也見了明琅三次。
第一次相見,蒼廬驟降天火連山,老家主壽終正寢歸寂冥冥,鸞族大喪百年,不複啼鳴。
第二次再見,紫鸞引兵叛亂,戕殺同族奪親友內丹,逼著他回去領軍應戰。
第三次璩玉下凡渡劫,哪怕記憶全失也還是一見如故傾力追隨,可正值異族渡海而來侵襲國都,最後以身殉國。
在那之後,他就再也沒見過明琅了。
鸞族感念明琅的恩情,一度尋覓四海找月老的線索,可最後還是不了了之。
“所以……”男人抬指揉了揉眉心:“不要在他麵前提相關字眼。”
葉肅向來是麵冷心也冷,對情愛之事漠不關心。
可他親眼見了這舊事的前後因果,也難免會有所觸動。
在時都的這三十年裡,明琅一向形單影隻,還是去年為了躲那青鸞,才臨時買下自己樓上的那一間房子,借著狐妖的氣息隱匿存在。
“你……是怎麼認識明琅的?”岑安下意識道。
“我在百歲之時,還隻是個半妖。”葉肅起身去拉開窗簾,背對著他聲音淡淡:“那時候年少氣盛,同族的兄長激兩句就能把我詐去回夢川偷天璣石。”
“如果不是當時他出手相救,我恐怕早已是觀虛仙人九轉爐中的半壇枯灰了。”
岑安不曾在妖界久居,也沒有聽說過這些故事。
他感覺自己與這些恩怨情仇都頗為遙遠,可又真實地會為這些事難過很久。
所有的情緒和記憶都被寥寥幾句一筆帶過,誰也無法感受到當時他們內心有多絕望痛苦。
他在知道這些事之後,好些天都沒敢再找明先生喝茶。
畢竟任何惋惜或同情的顯露都太多餘。
好在骨科的工作真的很忙,忙到人幾乎喘不過氣來。
岑安本來那天在聊完之後,心裡一直有些低落和惆悵,然而加班一開始,樓前樓後都是電鑽電鋸折騰骨頭的暴躁聲響,排成長隊的病人哎喲喂叫喚訴苦,哪怕單輪班一天都能把人折騰的夠嗆。
一開始端著斷掌匆匆跑去手術室的時候,岑安還會覺得心驚肉跳呼吸加速,後麵連扛走剛截下來的小腿也漸漸麵不改色,處理完繼續快跑回去跟下一台手術。
這骨科裡對骨肉瘤最常見的一種處理方式,就是用生理鹽水煮。
——而且是字麵意義上的煮。
由於病症的緣故,病人的骨頭會被肉瘤侵蝕破壞,這種惡性腫瘤會破壞骨膜等組織,而且多發於青少年和兒童群體。
“聽說老外那邊都開始用液氨低溫處理了,”主任示意葉肅把那一整根壞死的股骨頭取出來,旁邊的護士已經把生理鹽水倒進了鍋裡:“我們科這邊還得安排人去學習一下……老這麼乾我真得吃素了。”
雖然這塊是嚴肅冰冷的手術台,其實有時候還是會傳來各種詭異的味道。
電刀在切過脂肪的時候,會飄散熏肉一般的濃煙,聞起來刺鼻又油膩,簡直像是用地溝油處理僵屍肉的燒烤攤。
而生理鹽水煮骨頭的時候,油脂和碎肉也會散出詭異的味道……
簡直像是一群巫婆在熬骨頭湯。
岑安一開始還能堅持住,後來再下班回家路過小吃街的時候,都不由自主地捂住鼻子直接瞬移走人。
他這輩子都估計不能直視燒烤攤了……
壞死的骨頭在被燉煮之後,癌細胞基本上都能夠被完全殺滅。
煮透的骨頭雖然已經是死物,但重新植回以後還是能夠在邊緣長出軟骨和其他組織,讓病人最終能恢複行動能力。
有那麼幾回,岑安做完手術出來,都瞧見鮑富小姑娘一臉迷惑地扛著拖把在旁邊聞味道。
“你們在手術室裡燉湯呢?”她感覺特彆費解:“不應該啊……我鼻子出問題了?”
她放下拖把聞著味兒又拖了幾下,領口的紅葉玉墜在空中一晃一晃。
岑安強咳一聲,把話題岔了過去:“你最近氣色好了不少啊。”
“那是!”柴犬妖特高興的晃了晃尾巴:“我發工資之後囤了好些雞腿,現在天天都有肉吃!”
岑安瞧了眼她那兩撇柴犬色的麻花辮,鬆了口氣道:“還是注意下腸胃,彆把自己撐壞了。”
“對了——我想起來了,”鮑富從腰包裡掏出一對小盒子,有些不好意思地遞給他:“這是我送你和葉醫生的禮物,可能不是很值錢,也是一點心意啦。”
鮑富過了試用期之後,才有正式的工資。
她還掉了先前借的欠款,手頭其實不剩多少錢。
岑安是小草妖,葉肅又是狐妖,她琢磨了好久,給他們兩買了一對杯子。
葉肅走過去的時候,正巧看見小護士圍著他們兩逗趣。
“送的什麼呀,還神神秘秘地不給我們看?”
“葉醫生……”岑安在腦海裡頗為歡脫地跟他彙報:“這是她送我們的杯子!”
哪怕不開包裝,他們也能瞧見馬克杯的形狀。
一隻盤著尾巴睡覺的白狐狸,一隻笑眯眯的小人參。
這是她特意用妖術量身定製的,而且還可以讓杯子組合著靠在一起!
“是不是很可愛?”
“是杯子啊!”小護士悄悄掀開看了一眼,一臉八卦道:“小姑娘可是不能隨便送人杯子的喲!怎麼也得等岑醫生先表白啊!”
鮑富拒絕跟她們多嗶嗶,一瞧見飯點快到嗖地就跑遠了。
今天食堂有免費的排骨湯!去晚了就隻有湯了!
葉肅接過岑安手中的那個狐狸杯子,不置可否的瞥了他一眼。
是挺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