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漫而下的千萬雪芒如同天光被擊碎一般, 讓塔中都卷起肅殺的長風。
他們誰都沒有想到, 裴荼會暗算虯妖以煉化自身為墮龍, 更沒有想到他會把自己與那蠱鼎契結於一體, 獻祭自己的肉軀以化身鬼龍——也正因為他對自己都狠厲到這種程度,所化作的鬼龍也邪氣大盛, 極難誅殺。
葉肅母係一族原本就是火狐,父親一脈又是來自西方的吸血鬼,不同屬性在他身上衝突鉗製已久, 如今才算是真正融合為一處。
不等明琅再度出手,那被寒冰之焰拘禁控製的鬼龍就被九尾白狐撲殺如齏粉——
它周身都被玄冰禁錮凍住,在被踏碎時瞬間迸發如又一場暴風驟雪,自此元神消散再無複生!
那妖獸所踏之處無一瞬間凝冰成芒,連瞳眸都變成幽深而暴戾的蒼藍色。
它發出野獸受傷般的痛苦嘶鳴聲, 那高塔也如冰雕般隨之倒塌斷裂,在整個亡憶河底都散出餘震般的冰霜衝擊。
明琅回過神來,第一反應是查看那小孩的安危,然後同璩玉一起衝入廢墟的底部去查看那鼎邊的痕跡。
妖狐在上空高嗥一聲, 九尾張揚飄拂如白色火焰。
萬噬鼎在岑安消逝的那一刻便被炸裂四散, 附近的符咒術陣也跟著被毀了個乾淨。
可這其間不見岑安的枯骨,也沒有任何與他有關的東西。
明琅甚至把手探入那些蠱蟲的殘骸之間, 去找他殘留的氣息。
葉肅緩緩落在了他們的身後,手中緊握著那冰冷的天璣石, 久久沒有作聲。
那蒼藍色的天璣石似是浸滿了鮮血, 連表麵都被染成無可褪去的朱紅。
當初這塊石頭……是他送給他的心臟。
可他現在把這一切都還了回來。
從前葉肅隱約覺得自己會有一日渡劫成仙, 可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對應的代價。
他的安安就在剛才,從高空墜落,被蟲蟻吞噬,然後消失在了他的麵前。
葉肅在渡劫成仙的那一瞬間已經失去了所有的理智,即使是殺了那鬼龍,心臟都疼到讓他窒息。
好像一回頭就能看見岑安站在他的身後,笑吟吟的等他回去。
他的大腦已經停止了思考,和安安有關的所有事都不再想也不敢想。
“葉肅——”明琅猛地轉身,見男人臉上都已經一片空白,加重語氣又喚了他一聲:“你接住岑安的時候,看見他耳邊的那個墜子了嗎?!”
“墜子?”葉肅空洞的眼神裡終於有了些焦距,他回身一望,身邊便投影出先前的岑安的光影。
從他們趕到塔中看見被綁縛著的他開始,直到安安被放回結界之中,他的雙耳都沒有任何綴飾。
那墜子不見了。
“他還沒有死,你振作一點,”璩玉皺眉道:“岑安把本體藏起來了?放在哪裡了?”
“應該不在胸腔裡,我早就叮囑過他好幾次了,”明琅直接開始用法術搜查附近的氣息,忽然眼睛就落在了葉肅的手上:“它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葉肅深呼吸了一口氣,把與心臟有關的事情告訴了他。
他在成仙前看到的最後一幕,就是岑安灰飛煙滅,胸口的那塊石頭從白骨中墜落而下。
明琅上前一步接過那靈石,側耳聽了幾秒,示意他們都屏住呼吸。
“……岑安在這裡。”他凝視著葉肅道:“葉肅,他還有救。”
薄和騎著龜緩緩落了下來,他不敢打擾他們的談話,隻小幅度的在廢墟中找自己剛才看見的東西。
那鬼龍被冰封毀滅之際,他隱約看見漫天飛雪中落下了什麼。
男孩在磚石殘骨中扒拉了兩下,忽然找到了一柄白骨簫。
……這是那條龍的骨頭化成的?還是岑哥剛才掉的?
他看了眼麵色凝重的大人們,決定先把那柄蕭收起來。
為了保險起見,他們在離開這裡時把整個深淵之城都底朝天的翻了一遍,沒有再找到任何與岑安有關的東西。
他留下的就隻有這一塊靈石。
觀虛仙人早已仙逝,明琅數番嘗試也不知該如何喚醒這石頭,隻能先回時都再想辦法。
他們出現在十字路口的時候,已經是2010年的2月。
電子告示牌都被翻修成LED廣告燈牌,連街區都完全變了模樣。
離開前,這裡還是2006年的初秋,現在已變作三年後的冬末。
明琅在抬頭的一瞬間愣在原地,拽著身邊兩人讓他們抬頭看。
不僅是他們,整個街區的行路人都已經停下了腳步,紛紛用手機拍攝天上的光景。
“這天象是……”他怔在了原地喃喃道:“決光之傷。”
渺遠無邊際的天幕如同被撕裂開來一般,一半是晴光明晝,一半是陰沉暗夜。
半幕天晴朗透亮,半幕天昏沉無光,讓這城市的上空都硬生生被割裂為二。
街頭的電視台已經開始直播這個畫麵,還有氣象學家煞有介事的進行光學分析。
當初鳳鳥墜落崩解,三界同時映出此景,可如今煙景再現,又是為了什麼?
難道是因為岑安?
葉肅神情晦暗的站在他們身旁,神情變了一下。
“我先回去。”
他覺察到家門口有異樣的妖氣,而且絕非是等閒之輩。
璩玉很快也反應了過來,他示意完全呆掉的薄和先回家看望爸媽,帶著明琅也趕了回去。
三仙一前兩後趕回十二樓,一眼就看見一個陌生女人倚著門在那玩著手機。
她一頭墨發披落如瀑,落地長裙與薄唇皆如烈火,眼眸中透著幾分驕縱與恣意。
“岑安呢?”
璩玉是天生貴族,對三界裡有名號的人物都算有所聽聞,可完全沒見過這個女人。
她生得奪目穠華,身材亦是前凸後翹堪稱絕豔,霸道又強橫的妖氣也不曾有半分掩飾收束。
“你是誰?!”
“我?”女人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按照輩分,你還得喚我一聲姑奶奶。”
什……麼?
她左手一晃便把手機收了回去,看向葉肅時輕嗅了一下:“岑安在你這?”
明琅對她這張揚的妖氣不太放心,替葉肅應了一聲:“進去再聊。”
按照道理,這客廳裡坐著鸞花狐三仙,但凡是個妖物闖進來,都該有幾分本能地敬畏。
可那紅衣女妖不光不畏,坦蕩放鬆如看望小輩一般,還任由明琅代為端茶倒水。
葉肅沒有貿然把那天璣石拿出來,坐在一旁沉默半晌,開口時聲音嘶啞沉鈍:“你來找他?”
“我養的豹子丟了,順路過來看他一眼。”女人抿唇一笑,倚著沙發靠背慢悠悠道:“那小不點居然找你葉十九寄宿,也真是不怕被吃了。”
璩玉在短短的這幾分鐘裡把仙界妖界七大姑八大姨全都搜刮了一遍,大腦都陷入宕機的邊緣。
明琅端著熱茶過來,那女人便伸出右手去接——
從袖中揚起的竟是森森白骨。
右手——白骨——
“紀覓?!”璩玉猛地坐直了些,抓著椅背愣在那:“你是紀覓?!你怎麼會是我家姑奶奶?!!”
藏紅花妖抿了口茶,慢條斯理道:“你爺爺認我為乾姐。”
她放下了瓷盞,用那白骨指節把一側長發順在耳後,語氣很平淡:“岑安在我府邸裡住了兩百年,乾活快睡的香還喜歡曬太陽。”
“這才下來兩年,他人呢?”
葉肅垂眼把那天璣石拿了出來,推到了她的麵前。
“拜托您……救他出來。”他聲音乾澀而苦悶:“讓我做什麼都可以。”
明琅說,這石頭是他師父敬奉瞻仰的仙石,但一直都隻是被供著而已,沒有被記述和使用過。
“天璣石?”紀覓用白骨的指尖撚起那石頭,放在掌心還掂了一下:“這東西怎麼在你這?”
他們用了五分鐘的時間把前後因果闡明,期間明琅又給她續了茶端了點心,神情也小心了許多。
“岑安身上還融了幸厄石?”紀覓抬眸笑了起來:“難怪啊。”
“這天璣石,是你師父給它起的名字,”她掌心一翻,把朱紅色的石頭放在桌上,慢條斯理道:“它是鳳髓。”
在場三人俱是一驚,條件反射地看向窗外那黑白撕裂的天穹,意識到這兩件事的關聯。
“幸厄石是白龍之心,天璣石是墜鳳之髓,說來也是機巧,”紀覓凝視著葉肅道:“岑安因你而血融幸厄,又因你而鳳髓化心,這兩樣東西合作一物,便是他掉進那萬噬鼎中也無法魂飛魄散,被神力庇佑著平安無虞。”
在聽見平安兩字的時候,葉肅心腔似被猛地一擊,這才硬生生地緩過一口氣來。
他始終不肯讓自己崩潰絕望,但岑安消失的每一秒都煎熬刺骨。
有些假想哪怕隻是在腦海中走過一圈,都能扼住他到喘不過氣的地步。
“是平安的,你放鬆點。”紀覓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靠著沙發,用指腹擦拭著自己的白骨:“若是彆的精怪吞了這兩樣,直接飛升成仙都不是難事。”
“可他現在——”
“你想讓他複生?”紀覓忽然笑了起來:“代價是九尾斷儘,自引心頭血九十九日,你肯不肯?”
“我肯。”葉肅沒有猶豫一秒:“隻要他能回來。”
“是個實誠孩子,看來也是真喜歡我們家小不點。”藏紅花妖抓了把瓜子,噗嗤一聲笑了起來道:“誆你的。”
“他隻是睡著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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璩玉看著她那白骨爪起起落落,心裡還覺得有些發毛,靠著明琅縮了一些。
這妖怪到底什麼來路……比爺爺還年長的話,起碼活了有三四千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