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幻想過許多次和桑葉重逢的場景,卻沒有一個是現在這樣的。
她和他幻想之中的完全不一樣,她沒有戴上純白的帷帽、隻是簡單圍著麵紗,她甚至也沒有穿著那套素白色的衣裳,一襲紅衣眼尾上挑。
看起來怎麼那麼、可惡該死的、比之前更加張揚和囂張呢?
敖野指尖都在顫,一雙眼睛緊緊盯著桑葉。
“嘿,小鬼,你心跳的好快啊。”體內殘魂發出了一聲古怪的譏笑,被敖野所影響,也禁不住分出了一絲元神朝桑葉望去,“嘖,這姑娘,好像沒有你三月前在秘境裡偶遇的那隻小狐狸精漂亮嘛~”
“彆說這些無用的話,老家夥。”敖野眼珠盯在桑葉身後那匹劣質的銀白色飛馬上,又發現了上麵竟然躺著一個人不人獸不獸魚不魚的少年,心臟被一團紊亂的煩躁感糾緊,沒耐心的在心底讓殘魂閉嘴。
腦海裡驟然浮現起剛剛聽到的話——
桑葉選了一個奴隸當雜役。
敖野臉上笑意全無,甚至有點凝重的可怕。
都說雷劍宗大師姐桑葉如皎皎明月,天邊雪蓮,輕易不會讓人接近,這些年下來,敖野一直是這樣堅定的認為的。
他在外苦修,時不時會打聽一些桑葉的消息,每一次都擔心她會不會喜歡上什麼人,又或者,她會不會和一些愛慕她的修士走的太近。
但每一次,敖野得到的消息都是——“桑葉身邊沒有舉止親密的男人。”
每次敖野都會懷著一種奇怪的像是竊喜又理所當然想,桑葉當然會一直一個人。
所以,在他的預設裡,從來就沒有桑葉會選擇彆的人當雜役的選項。
“我……”在一片寂靜的空氣之中,敖野左手攥緊,視線落在桑葉染著明顯屬於她身後那奴隸血的裙擺,深吸一口氣。
敖野大步流星的向前兩步,邁過了表情受傷的桑青青,在一陣錯愕的目光之中徑直來到了桑葉麵前。
晨起的風吹起他深藍色的衣擺,在剛被大師姐警告過、被嚇破膽的小弟子們麵前單膝跪下,清朗的聲音堅定,“弟子星野,仰慕桑葉師姐已久。”
眾人:“???”
桑葉:“……”
小怪物:“………”
桑葉雙眸微微睜大,根本沒想到在旅行靈書中性格較為沉穩、從不做沒把握事的敖野會在眾目睽睽之下直接同她說出這樣的話。
這人設是不是崩了??
似乎是嫌桑葉還不夠驚訝,敖野目光灼灼的望向飛馬上的小怪物,“弟子願拜入大師姐峰下,絕對會比……那個奴隸,做的更好。”
桑葉:“………………………”她餘光一直注意著桑青青,敖野這番話一出,她隻覺得桑青青望向自己的目光都快化成實質的刀子了。
謝杏和一種雜役司弟子也沒想到會發生這種魔幻的事情,居然有人敢當眾對大師姐說仰慕她。雖然大師姐不會怎麼樣,但大師姐那些傾慕者是絕對不會給這小子好看的。
“……”桑葉十分尷尬,她不擅長處理這種事,正想著是直接轉身離開、還是說自己已經選了雜役不會改變想法,就感到身後有什麼東西,輕輕拽了拽她的衣擺。
桑葉轉過身,對上了似乎剛睜開又因疼痛和疲累而闔緊的赤色雙瞳,奴隸少年半邊麵容藏在海草般乾枯的黑發下,眼尾通紅,長睫上閃著一些亮晶晶的東西。
他薄唇沒有血色,脆弱的很,身體無意識瑟縮顫抖,修長的指尖從桑葉衣擺垂下,好像十分害怕就這樣被桑葉拋棄。
小怪物他,或許是擁有一定的智慧的,也應該能聽懂一些他們的語言。
所以他才會在剛剛清醒過來、又聽到了那些“請放棄他”的話,而下意識的作出不願意被拋棄的舉動。
但即便內心是不願意被她拋棄的,小怪物他卻隻是小心翼翼的,輕輕扯了扯她的衣擺。
動作溫柔,指尖微顫,好像剛剛那一次輕微的扯動隻是桑葉的一個錯覺。
他才剛剛被那樣虐待,之前被變賣到人類奴隸集市,人類八成也沒給他留下什麼愉快的記憶。
但隻是因為她維護了他一次,他就這樣信任她。
桑葉心底一軟,小心的伸手,指尖溢出溫潤的靈力,融入小怪物體內,替他止住了不知道為什麼又裂開的傷口上不斷滲出的血。
“……”見桑葉的注意力已經完全被那個半人半獸半魚的奴隸吸引,敖野喉頭一陣發緊,心口更是升起一股怪異的、好似被拋棄了的酸澀感。
他從來沒見過桑葉這樣溫柔的樣子。
哪怕那個人許多次蒙著麵紗、以一種高傲的姿態闖入他的夢境,但每一次、每一次,都是高高在上的,從來都冷如冰雪,不屑給他任何寬慰。
為什麼?
為什麼當年在那座破廟裡,他也曾身受重傷,像破娃娃一樣被癱在角落裡。
但桑葉就能那麼冷漠、那麼清高。
“桑葉……師姐。”敖野牙關緊合,深吸一口氣,將一切自以為是的情緒壓下,聲音更軟下幾分,輕輕喊了桑葉一聲,“弟子想,您一定需要一個人幫您照顧您打算帶回去的小……”
‘奴隸’兩個字被硬生生吞下,敖野換了一個新奇的措辭,試探性的挑了一下眉,“小……師弟。”
小師弟三個字一出,小辣椒謝杏心頭一跳,下意識望向躺在飛馬背上的小怪物,心底有點淡淡的不舒服——
先前她之所以那麼反對桑葉選“怪物一號”回山峰當雜役,是因為隻有外門弟子才有資格去內門弟子山峰裡做雜役打掃。
畢竟雷劍宗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
拜入內門弟子山峰下的外門弟子,就約等於是單方麵拜該內門弟子為師了。
外門弟子們付出勞力,替內門弟子們做一些雜亂勞累的事,而與此相對的,內門弟子們則要偶爾於仙途上指點外門弟子一二。
桑葉是什麼人?
整個雷劍宗內門第一的天才、雷劍宗掌門親弟弟的關門大弟子、雷劍宗特設小長老、金丹期修士,更是整個桑府城排名前三的美人,無數家世顯赫的王公貴族、修仙人士、甚至是大沐王朝皇子們的暗戀對象之一。
更何況桑葉還從來沒有收過雜役和弟子。
如果能夠現在拜入桑葉門下,資曆上就占了很大的優勢。
“怪物一號”他隻是一個地位卑微的奴隸,沒通過入門考核不說,還隻是一個沒有靈根的普通怪物,哪裡有資格拜入桑葉山峰下。
敖野的“小師弟”三個字一出口,在場圍觀的眾外門弟子們瞬間就反應了過來——
憑什麼?
短短的一個晚上,“怪物一號”就要從奴隸搖身一變,變成外門弟子和他們平起平坐了?
還有這個星野,也未免過於狡猾,看看這說的是人話嗎?
明明先前那麼語氣裡那樣不喜歡“怪物一號”,在看到桑葉師姐沒理他反而繼續給那奴隸療傷後,居然能態度瞬間改變,提出這樣厚顏無恥的要求,還要臉不要?
不對,還有臉沒有?
眾外門弟子的目光宛如實質,嗖嗖嗖的射在“星野”和飛馬背上的奴隸身上,各個表情懊惱,氣惱自己怎麼沒那麼好的命、也沒有“星野”那樣靈活的腦子和厚臉皮。
——說實話,在聽到敖野提出這個建議的時候,饒是淡定如桑葉,也禁不住驚訝了一瞬。
她漂亮的眼睛第一次正式的望向了半跪在地上的敖野,見他漆黑的眼睛目光灼灼,易容後隻是有點俊朗的麵容上浮上一層薄薄的汗珠。
敖野黑發紮成馬尾,掉起的右臂上隱隱有點血跡,領口微開,露出富有魅力的鎖骨,唇邊帶著似乎有點緊張的笑意,看起來陽光又真誠,魅力四射。
但桑葉卻沒覺得這個男人有多麼的吸引她,反而條件反射般的有一絲心悸。
不得不說,敖野的提議確實不錯。如果桑葉不知道“星野”就是敖野,也許真的會答應。
但現在,她絕不會中圈套了。
她可沒有忘記,旅行靈書剛出現時,桑青青委屈至極的那幾句話——“敖野師兄,桑葉師姐已經離開我們七年了,就算當初她是因為你我而死……”
桑葉第一次聽到這幾句話的時候還沒回過味來,後來就感覺到不對勁了。
她都因為桑青青和敖野死了,為什麼委屈的反而是桑青青?難過的反而是敖野?最難受的不應該是她桑葉麼?
因為惦記著旅行靈書後麵的劇情,桑葉這幾天一直保持著高度的警惕,也正如此,桑美人自以為她已經險險的躲開了沙雕龍傲天的第一次攻略。
但實際上,龍傲天的目標,從在被她第一次拒絕之後,就換了對象。
他的言語,從想要靠近桑葉的曖昧糖果,變成了欲要將他這個奴隸斬下的利刃。
小怪物安安靜靜的躺在飛馬背上,想到剛剛那句讓他頭皮發麻的“小師弟”,唇角諷刺的勾起,睫毛輕輕顫了顫——
桑葉或許還不清楚,她和在場所有人的地位都是不平等的,她實力很好,天賦超絕,隻是一個簡單的維護就能讓他從一個連名字都沒有的‘怪物一號’,擁有了費儘心思爬上來的外門弟子們一樣的身份。
在桑葉麵前彆人自然不會對他怎麼樣,但等桑葉閉關修行或者出門做任務的時候,這些憎惡討厭他的人,總有一百個一千個方法讓他日子不好過。
星野的方法簡單到拙劣,但對付一個“沒有修為還殘疾了的普通怪物”卻綽綽有餘。
本來星野突然跳出來說仰慕桑葉就已經吸足了仇恨,現在把他這個怪物奴隸獲得的好處實實在在的說出來,反而能幫他吸引一部分火力——
大家隻會同情被當眾拒絕的星野,從而更加厭惡“德不配位”的怪物一號。
但很明顯,就算是這樣拙劣的手段,這個人類卻愣是沒有看出來。
怪物先生指尖動了動,心底升起一絲奇怪的感覺。
如果說之前隻是好奇桑葉是不是真的隻是一個偽善者,那他現在就更好奇,她是怎麼平平安安的活著修煉出極品金丹的。
不對。
在又一縷輕柔的靈力被桑葉輸送入乾涸貧瘠的體內,感知到人類靈力之中隱藏的孱弱和乏力,怪物一號本就苦大仇深般擰著的眉毛,瞬間皺的更緊了。
——這個人類,原來已經受了很嚴重的內傷。
可為什麼,這些看起來對她很尊敬的人卻沒有一個在意她的傷?仔細想來,除了那個叫星野的人,似乎也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她滿是鮮血的衣裳。
至於她手掌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明顯是逞強練劍還沒愈合的細小傷口,更是沒有人發現。
想到九長老之前話中提及的卷軸,怪物先生隱隱約約明白了一些什麼,唇角的笑意更加諷刺。
見桑葉隻顧著給那個奴隸止血治療,敖野心頭窩火,他壓抑著心口漫開的詭異情緒,又一次開了口,“桑葉師姐,不知您意下如何?”
“不必。”桑葉平靜(冷淡)的說,見小怪物的血已經止住了,她朝還單膝跪在地上的龍傲天揮了揮袖子,“我隻要他。”
桑葉話音落下,空氣瞬間變得更加安靜了。
除了小怪物輕顫的長睫,在場的眾人之中,桑青青的表情是顯而易見的喜悅,其他弟子們的臉色都稱不上好看。
敖野眉毛狠狠跳了下,但他臉上沒有顯露出太多情緒,隻看似很遺憾的從地上站了起來,很是禮貌的朝桑葉躬了躬身,“既如此,弟子便不在繼續打擾了。”
他說完,便垂手站在一側,隻是抬著眼,用看起來十分低落的目光望著桑葉,搞得桑葉渾身不自在,好像自己辜負了他的心意一般。
桑葉:“…………”
她不知道說什麼,隻朝著明顯開心起來的桑青青和悶悶不樂的小辣椒點了點頭,便牽著飛馬,徑直離開了雜役司。
眼見桑葉走遠,外門弟子們圍在一起抱怨——
“大師姐竟然真的選了那個奴隸,我真是不明白!”
“下次彆讓我看到那個該死的怪物一號。”
“操,一個奴隸也配和我們平起平坐,憑什麼??”
“我下次見那殘廢一次打一次,一個奴隸,一個垃圾,他也配?”
敖野則站在怨聲載道的人群角落裡,抬起頭,望向桑葉離開的方向,眸光閃爍——
桑葉果然如傳聞那般,不善於交際。
“星野……”桑青青走上前,安慰一般的拉了拉敖野的衣袖,“彆太難受,大師姐就是這樣,從來不會考慮彆人的感受,說話難聽了點,你不要放在心上,彆生氣。”
敖野似乎是沒想到桑青青會說出這樣的話,臉上閃過一抹驚訝,但他掩飾的很好,很快就轉過頭,像是被打擊了一般,“嗯”了一聲。
“好啦,你彆再想她了,我知道你傷口還沒好,給你準備了裝了止痛草的熱水。”桑青青說著,從儲物袋中拿出水囊遞給了敖野。
敖野朝她露出一個笑容,道了一聲謝。
他在桑青青害羞的表情中仰頭喝下一口溫熱的水,喉結滾動,將桑青青的一片心意連同那些被拒絕的屈辱和計劃被打亂的煩悶都一並咽下。
他已經不是以前那個隻會橫衝直撞的莽撞少年了,如今的他,就算一時之間得不到想要的,也會想辦法將局麵引導到對他有利的一麵。
……
今晚接連發生了許多事,讓桑葉感到疲憊和不對勁。
身為修士的直覺告訴她九長老的事情不是那麼簡單,但現在最要緊的,是先把小怪物的傷治好。
偏偏清晨的風還很大,把她一頭炸毛吹的亂七八糟,先前對戰九長老的時候桑葉耗費了太多靈力,現在胸口隱隱作痛,又不想再浪費靈力豎一道擋風屏。
桑葉心情抑鬱,餘光瞥見小怪物那一頭海草般的長發也被吹的亂七八糟,模樣滑稽又可憐,好像比她還淒慘幾分,裝滿心事的複雜心情頓時詭異的輕鬆了好了幾分。
“還是起個擋風屏吧。”桑葉翹起唇角,小聲道了一句。
難得溫柔下來的聲音,順著刮過耳側的冷風,飄入了怪物畸形的雙鰭裡。
像是一絲並不雨後初晴的陽光,順著龜裂的縫隙,照在了海底深淵萬年不化的凍岩上。
小紙人的腦袋似乎點了點,露出了一個開心的表情,化成了一縷靈氣消失在了空氣裡。
桑葉收好旅行靈書,戴上麵紗解開禁製,很快又回到了後勤司。
……
天色已經徹底黑了下來,後勤司裡兌換東西的弟子們也都走的差不多了。
桑葉進來的時候,除了在前台收拾兌換冊子的六長老,整個大堂裡沒有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