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房。
雖然不同正院人多,但今日的五房倒是難得的喜樂融融。
趙嬤嬤和慶俞已經吃完晚膳了, 這會他們讓人過來把東西收拾了一下, 也就先行告退了。
沒一會功夫。
這兒就隻剩下了陸重淵和蕭知兩個人。
倘若是以前, 和陸重淵獨處的蕭知可能會覺得緊張, 或是覺得不自在,可如今她倒是也習慣了,這會見他們都走後,就朝陸重淵問道:“五爺,你是想看會書,還是我推你窗下坐會?”說完, 又笑著朝人解釋道,“等再過會, 外頭就會放煙花了。”
她剛才出去的時候特地估量了下。
東邊那個窗子,最適合看外頭的風景,而且那邊吹不到風,就算開著窗子也不必擔心。
陸重淵倒是無所謂做什麼。
不過看了眼身邊的小女人, 見她時不時往東邊那個窗子看去, 就知道她心裡其實是想看煙花的......便也隨了她的心願,說道, “推我去東邊那個窗子吧。”
他這話說完。
蕭知果然笑彎了眼。
她輕輕“哎”了一聲, 然後就推著陸重淵朝那處過去。
這個時候距離放煙花的時間還早, 她又拿了一本陸重淵常看的書, 以及一些果茶等物, 然後才回到了陸重淵的身邊坐下。
窗子先是打開了一條小縫, 能夠看到院子裡被風吹得輕輕晃動的大紅燈籠,天上倒還是一片寂靜的模樣。
兩個人就這樣挨坐著。
陸重淵握著本書看著,蕭知就坐在他身邊剝著橘子。
金燦燦的橘子皮被她剝成了開花的樣子,她一邊低頭剝著,一邊與人閒話家常:“五爺,你以前在這個時候會做什麼?”她心裡的確是蠻好奇的,陸重淵不過年又不過節,也不許彆人靠近,那麼他在這樣的時候會做什麼呢?
總不可能坐著發呆吧。
他會在這樣的時候做什麼?
陸重淵聽到這個詢問,翻著書頁的手一頓,倒是細細想了一會,年少的時候,每回碰到這樣的日子,他的心裡就仿佛有一頭困獸,嘶聲吼著想衝出來,弄得他也不安寧。
那個時候,他曾在夜裡獨自一人打馬過長街,任由這寒冬臘月的寒風打在身上,好似隻有這樣才能撫平心中的情緒。
可後來年歲越大,看得越淡,倒是也沒那麼多感覺了。
任憑正院那群人怎麼喜樂融融,於他也沒有什麼關係,他一個人看書,一個人練劍,一個人吃酒......雖然冷清,倒也自在。
又翻了一頁手裡的書,他才答道:“看書,練劍......”
這倒像是陸重淵的性子,蕭知心裡想道。
手裡的橘子已經剝好了,她先是吃了一瓣,覺得甜後才遞給人,見他轉過來的視線就笑道:“你嘗嘗,很甜的。”
陸重淵卻沒有立刻接過,他坐在輪椅上側著頭,就這樣看著蕭知,看著她燦爛如花的笑顏,看著她眼中盈滿的星辰,那顆心好似也沒那麼平靜了。
以前的他的確享受孤獨。
可如今......他恐怕再也不願意回到從前。
她整日嘰嘰喳喳的像隻小黃鶯似的,這五房每一個角落都有她的身影和聲音。
醒來的時候,她在。
閉眼要睡的時候,她也在。
她一日有大半時間都待在他的身邊,給他念書,與他說笑,推著他往外頭走,她會踮起腳尖給他摘下一枝枝頭開得正豔的白梅,也會替他撫平肩上的風雪,明明知道他並沒有那麼軟弱,可若是碰到什麼事的時候,還是會用她那纖弱的身子擋在他的身前。
她就像一道意外破開雲層的光,打進他的心裡,不知什麼時候在此駐紮生根,發芽生長。
享受了這樣溫暖的他,怎麼可能再回到以前?陸重淵根本無法想象倘若有一天,他身邊的這個女人會離開她,那將會是一副什麼樣的情景。
他肯定會瘋的。
不——
他絕對不會容許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眼中突然閃現出一抹暴戾,就連原先放鬆的身子也緊繃了起來,他突然伸手握住蕭知的手,像是怕她消失似的,格外用力。
“五爺......”
蕭知不知道陸重淵這是怎麼了,隻知道手被人抓得很疼。
她輕輕皺了皺眉,倒是也沒有掙脫開,隻是把另一隻手輕柔的放到他的手背上,帶著包容和安撫,一下一下撫著陸重淵的手背,眼看著他眼中的戾色逐漸消失乾淨。
這才問道:“五爺,你還好嗎?”
陸重淵那雙長而又翹的睫毛因為她的話輕輕抖動了一下,他像是還沒反應過來現在是什麼情況,直到看到蕭知雖然強忍著但還是緊擰起來的眉,以及手上的異樣......他低下頭,這才發現自己竟用力的抓著她的手。
他有多大的力道,他自己很清楚。
怕自己會像上次那樣弄傷她,陸重淵立刻就鬆開了手,可即便如此,那白玉般的手上還是有了一道明顯的指痕。
“你......”
陸重淵的聲音有些乾啞,“你為什麼不掙開。”
大概是聽出他語氣中的自責,蕭知笑了下,然後衝人說道:“不疼啦,就是瞧著有些可怕。”她說話的時候,臉上還揚著一抹笑,看著明媚,卻也有些逞強,怎麼可能不疼呢?陸重淵的力道那麼大,她都以為自己的手骨都要被人抓碎了。
是想推開陸重淵的。
但看著他剛才眼中的陰沉和暴戾,以及一抹少見的害怕。
蕭知隻當他又是想到了以前那些不好的記憶,便有些舍不得了,他那麼可憐,要是再被她推開,那得多可憐啊。
何況......她也不覺得陸重淵會傷害她。
所以這會她也隻是衝著人笑道:“五爺,真的沒事。”
陸重淵看她明明疼得要死,卻還是強撐著說“沒事”,心裡不知道是怎麼想的,隻是有一抹心疼,先前心中的陰沉和暴戾也消了個乾淨。他什麼話也沒說,隻是重新朝她伸出手,不似先前那般用力,而是小心翼翼的把她的手抓在自己的掌中,然後低著頭,輕輕替她揉著。
他一邊揉,一邊沉著聲音和她說,“以後我要是再這樣對你,就推開我,或者......拿你的匕首刺我。”
他沒法保證自己的情緒,也沒法保證在先前那樣的情況下,會不會傷害到她。
蕭知聽到這話倒是一怔。
她起初以為陸重淵是在開玩笑,可低頭看他臉上的認真神色,又覺得不像,不知道為什麼,看著這樣皺著眉沉著臉說這樣話的陸重淵,她竟然有些想笑。起初隻是想想,可後來像是繃不住似的,她的嘴角開始微微往上揚,就連眼中的笑意也越來越深。
陸重淵察覺到她的變化,便抬頭朝她看來,在看到她眼中未加掩飾的笑意時,又皺了皺眉,沉聲道:“我先前說得都是認真的,倘若我再像先前那樣傷害你,你就刺傷我......”
疼痛使人清醒。
隻有他清醒了,才不會傷害她。
蕭知聽著這話卻沒有回答,反而笑盈盈的看著他,反問道:“那五爺以後還會傷害我嗎?”
陸重淵一愣,臉上的神色也跟著一頓。
他還會像以前那樣傷害她嗎?
他......不知道。
“我知道五爺不會傷害我的,你看剛才,我什麼都沒做,你也好了......”蕭知仍舊揚著笑臉看著他,手上被他搓揉的那處地方已經好的差不多了,她笑了笑,把手覆在陸重淵的手背上,又道,“五爺,好了,真的不疼了。”
陸重淵聽到這話卻沒有立刻鬆開,反而抿著唇望著她。
他自己都不敢確信以後會不會傷害她,可身邊的這個女人卻十分篤定。
她的信任和依賴,包容和溫柔,讓陸重淵這顆剛才還略顯浮躁以及不安的心,竟然漸漸的安靜了下來,他就這樣看著她,一眨不眨地。
最終在她溫柔的注視下,終於鬆開了手。
“呐——”蕭知重新把手裡剛才那剝好的橘子放到他的掌心,然後笑看著他,說道:“吃橘子吧,很甜呢。”
陸重淵看著手心裡金黃色的果肉,拿起一瓣放進嘴裡,果皮一碰即裂,甜甜的水汁在唇齒之間散開。
“是不是很甜啊?”身邊傳來蕭知帶著笑意的聲音。
陸重淵轉頭看向她,她笑的明媚,外間的月色透過那條縫隙打在她的身上,使她又平添了一份溫柔......他就這樣看著她,許久才輕輕“嗯”了一聲。
很甜啊。
蕭知見他應聲,臉上的笑意倒是越深了。
她也沒再說什麼,一邊吃著橘子,一邊托著下巴看外頭的風景。
算算時辰。
這會應該也快放煙花了。
果然就在她這個念頭過後,外頭就突然響起了一陣聲音,她笑著站起身,推開窗,本來黑寂寂的天空此時被煙花炸得跟白日似的,那是從宮城裡發出來的煙花,每年不知道有多少工匠為這除夕夜裡的煙花絞儘腦汁。
可就是因為他們的努力,才能讓他們看到這樣璀璨的煙花。
她以前還是顧珍的時候,時常愛往宮中跑,不比現在站在外頭隻能遠遠瞧著,她那個時候可以近距離的觀賞,甚至膽子大的時候還能去點燃那個引燃物。
然後就站在長廊下捂著耳朵仰著頭,看著頭頂燦爛又奪目的煙花在天上炸開。
她那會最喜歡爬到宮裡的角樓。
那裡是皇宮最高的地方,站在那邊往下看,可以看到整個京城,也能更好的看到頭頂的煙花。有一回,宮裡的煙花剛剛炸完,京中其餘地方也紛紛放起了煙花,東邊放完西邊放,那個天就沒暗下來過。
不過現在。
她自然是沒法去的。
她進不了宮裡,上不了角樓,隻能遠遠站在外頭,看天上的煙花。
收回思緒。
蕭知讓開身子,把陸重淵推得更近了些,然後就站在他身邊,衝他笑道:“五爺,你快看。”
她說話的時候。
天上有越來越多的煙花了,有動物樣式的,例如孔雀、兔子、錦雞、仙鶴......也有花卉的,例如梅蘭竹菊、桃李海棠,還有一些吉祥意頭的,例如壽人捧仙桃,五蝠連如意的。什麼樣的都有,雖然隻是轉瞬即逝,但也足夠讓人難以忘懷。
蕭知仰著頭看著天上的煙花,笑著問道:“五爺,好看嗎?”
她說話的時候也沒轉頭,隻是看著那些煙花,邊笑邊說,“我們這兒還是離得遠了些,看得也不夠仔細,要是離的再近些,肯定會更好看的。”
她喜歡煙花。
何況這些煙花都是轉瞬即逝的,也就分不出神去看陸重淵現在是什麼反應,自然也就沒發現......她在看煙花的時候,身邊那個男人卻一直在注視著她。
好看嗎?
好看啊。
他這麼多年看過無數風景,無論是煙雨蒙蒙的江南水鄉,還是黃河落日的大漠風光,卻都不及他眼前這個人。
外頭的煙花放得差不多了,蕭知轉過頭,剛想和陸重淵說話,卻看到他一瞬不瞬地注視,愣了下,倒也沒多想,隻是問道:“五爺,怎麼了?”
“好看。”
陸重淵看著她,輕聲說。
“什麼?”
蕭知一愣,繼而反應過來又笑道,“您是說煙花好看嗎?”
“今年的煙花還不算好看,有一年皇宮裡的煙花才算好看......”她隻是說了這麼一句就住了嘴,沒再多言。
外頭的煙花爆竹聲還是沒個間斷。
蕭知捏了捏袖子裡的那串平安結,猶豫了下,然後半蹲在人身前,和他說,“五爺,我有東西要送給你。”
她說話的時候,話語之間還是有些猶豫的。
她以前送過許多人東西,稀奇的,珍貴的,打海外送過來獨一無二的......她從來都是眼也不眨就送出去了的,唯獨此時被她小心翼翼藏在袖子裡的這個最為寒磣。
她怕陸重淵不喜歡,更怕他嫌棄。
不過她向來是個果斷的人,沒有事到臨頭就退縮的道理,再說不管陸重淵是喜歡還是不喜歡,這總歸是她的一份心意。
所以也就猶豫了那麼一會功夫,蕭知就把袖子裡的平安結拿了出來,她握著那枚平安結,放到了陸重淵的手上,輕聲說,“我也不會做彆的,隻有打得絡子和平安結還算拿得出手,你,彆嫌棄。”
陸重淵低頭看著手心裡的那枚平安結,紅色的繩子被勾勒的十分平整,底下還有一顆玉珠,這會開著窗,那底下的穗子被風吹得不住拂動。
明明輕如無物的一件東西,可此時卻好似有千斤重似的。
陸重淵因為她這句話,一直低著頭,看著掌心裡的那一串平安結,瞳孔微縮,似是太過驚訝,就連手都忘記收回了。
他就這樣看著那串平安結,眼睛一眨不眨,好一會才啞著嗓音問道:“這是,給我的?”
蕭知聽著他話語之間的小心翼翼和不敢置信,方才還留有的幾分擔心倒是也逐漸消散了,她仍舊半蹲在陸重淵的身前,仰著頭看著他,笑道:“是啊,這是我給五爺的新年禮物呀。”
說完。
她是又停頓了一瞬才跟著一句:“我聽說,好運都是相對的。”上蒼讓你前半生飽受苦難,所以你的下半生一定會順遂如意的。
“五爺——”
蕭知仰著頭,突然又喊了人一聲,見他循聲看來,又揚了個明媚的笑,“希望你以後可以歲歲平安,萬事如意。”
歲歲平安,萬事如意......
這句最為普通的祝福,卻是陸重淵長到現在第一次聽到。
心跳像是漏了幾拍,陸重淵低頭看著她,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啞著聲,很輕的說道:“歲歲,平安啊。”
外麵的煙花好像終於消停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子煙花味,雖然離得遠,但隨風傳來,其實也不大好聞,蕭知起身去關窗。
“我沒給你準備禮物。”她聽到身後的男人這樣說道。
蕭知一愣,她關上窗然後轉過頭朝人看去,笑著朝人說道:“沒事啊。”這種東西又不是相對的,她本來就沒想過要陸重淵給她什麼。
陸重淵卻隻是抿著唇看著她,手裡仍舊小心翼翼的握著那個平安結,說道,“你想要什麼?”他語氣鄭重,一副非得人說一個的樣子。
她想要什麼?
蕭知笑了下,她想要的東西太多了,但是這些事,有些說不得,有些她靠自己就能做,不過......她心下一動,“五爺,我想出府去看看,可以嗎?”
陸重淵聽到這話倒是幾不可聞的皺了下眉。
出府?
他自從傷了這條腿之後就沒再出過府了,外頭的一切對他的吸引力並不大,不過看著蕭知,見她眉宇之間的渴望。
他握著平安結的手收緊,輕輕抿了下唇,終究還是不忍人失望,“過幾日吧。”
蕭知聽到這話,無論是臉上還是眼裡的笑意,都更深了,她醒來這麼久,終於有機會可以出府了。
雖然是跟陸重淵一起出去。
......
天色已經有些晚了。
蕭知推著陸重淵進裡間的時候,想起今早醒來的事,還是忍不住開了口,“五爺,昨兒夜裡,你是在榻上睡的嗎?”
“嗯。”
陸重淵低頭係著平安結,頭也沒抬就應了這麼一聲。
“你,你還是睡床吧,那個貴妃榻太小了,還是我睡榻吧。”雖然她睡得也不大舒服,每天醒來的時候也是腰酸背痛的,不過相比陸重淵,還是由她來睡比較好。
陸重淵仍舊言簡意賅的拒絕道:“不用。”
“你先睡吧,我自己進去洗漱。”平安結已經係好了,他說完這麼一句,就收回手打算自己推著輪椅往水房去。
輪椅往前推動了一下。
蕭知還站在原地,她看著陸重淵即使坐在輪椅裡也顯得十分高大的身影,又看了西邊窗下的那個貴妃榻,這麼小,陸重淵怎麼睡啊?剛才吃飯的時候,她就發現了,雖然陸重淵掩飾的很好,可時不時都會摸一下自己的肩胛骨。
肯定是昨晚沒睡好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