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知推著陸重淵出去的時候。
外頭的天較起先前又黑了許多, 廊下的大紅燈籠不住被風打著,許是因為這燈籠和裡頭的蠟燭都是剛換的緣故, 雖然被風吹得有些晃晃蕩蕩,但是打出來的光線還是十分通明的。
照得院子也很清楚。
趙嬤嬤和一眾丫鬟小廝,此時就侯在院子裡,眼見他們出來便紛紛低下頭, 恭恭敬敬的朝他們問了個安,嘴裡說著:
“五爺。”
“夫人。”
陸重淵向來是不會搭理這些聲音的,這會聽著這些聲音, 他也沒開口,仍舊靠坐在輪椅上, 垂著一雙眼,隨意把玩著手上的扳指。
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
蕭知低頭看了他一眼, 倒是也沒說什麼。
她還是站在陸重淵的身後,目光先是掃向四周,然後又看向院落, 先前還顯得十分冷寂的一處地方,此時因為掛上了大紅燈籠,又貼上了福字春聯, 倒是也沾了些新春的喜氣。
瞧起來一副喜盈盈的模樣。
這好像還是她嫁進五房後,第一次看到布置的這麼喜慶呢。
就連她嫁過來的那一日也沒這麼喜慶。
不過這也正常,她那會本來就是給陸重淵過來衝喜的, 以陸重淵的性子, 怎麼可能會讓人布置?至於後來——
她倒是也覺得院子冷清。
可在這之前。
她不過是把五房當做一個暫時寄居的地方, 又哪裡來的心情去管這些事?何況她也不覺得,陸重淵願意她去管這些。
這個男人封閉著自己的內心,拒絕一切的改變。
可如今——
她是真的把這兒當做自己的一個家。
陸重淵對她的好,趙嬤嬤和慶俞對她的維護......這一切的一切都讓她沒法忽視。所以她想好好布置,不帶任何理由的,把這布置一新。
至少有家的感覺。
蕭知笑了下,然後蹲在陸重淵的身邊,一邊替他把膝蓋上的毯子重新蓋好,一邊仰著頭,笑著問他,“五爺,你喜歡嗎?”
軟糯又清越的嗓音就在耳邊環繞。
陸重淵把玩玉扳指的手一頓,他低頭就能看到一張燦若桃李的笑臉,這是一張沒有一絲雜質的笑臉,帶著希望和朝氣,在這個黑夜裡,就像是打破雲層漏進來的一絲光。
耀眼,明媚。
心跳突然漏了幾拍。喉嚨也變得有些啞澀。
陸重淵低頭迎著這樣燦爛的笑臉,漆黑如墨的鳳目也有一瞬的變化。
他其實無謂喜歡不喜歡,可迎著她這樣期待的目光,倒是不忍她失望,所以他還是點頭了,用極輕的嗓音,沒什麼情緒的,輕輕嗯了一聲。
他這麼一點頭,一應聲。
不僅蕭知高興,就連一直關注著他的趙嬤嬤和慶俞都忍不住露了個笑。
其他奴仆雖然還是不敢抬頭,但臉上也不禁放鬆了些,他們剛才還真的擔心五爺會不喜歡,或者......發脾氣呢。
既然陸重淵說了喜歡,蕭知自然也就沒再多說什麼。
她笑著又替人掖了下膝蓋上的毯子,然後一邊起身,一邊衝趙嬤嬤道:“嬤嬤,今兒個大家都辛苦了,除了原本規定的賞錢之外,再另外給一份銀錢,大家一年到頭也不容易,讓他們過個好年。”
說完。
她又補了一句,“再讓廚房給底下人多備些菜,沒當值的便聚在一起吃喝,若是輪到今夜當值的,便多添一份銀子,算是辛苦錢。”
蕭知以前還是顧珍的時候就掌著中饋,說起這些自然是半點猶豫都沒有。
可話剛說完,她便反應過來了......
以前她給底下的人銀錢,都是從自己的嫁妝裡拿的,可現在她哪裡有什麼嫁妝?王氏和陸老夫人倒是送來了不少好東西,就連早些時候,趙嬤嬤也遣人給她打造了不少好東西,可那些東西都是瞧著金貴,實則是沒什麼用的。
她總不能找人出去變賣了吧。
彆說她現在身邊根本沒有使得上的人,就算有,傳出去也實在惹人笑話。
其實按照她的身份,應該是有例銀的,可不知道王氏是忘了還是故意忽略了,她嫁給陸重淵這麼久也沒摸到半角銀子。
向來對錢不在意的蕭知——
在此刻,深深地明白自己這個身份,不僅無權無勢,還很窮。
窮到連給下人打賞的銀子也沒有。
不過今日這樣的賞錢倒是不用她給,早在先前,趙嬤嬤就已經備好了,這會等蕭知說完,她就笑著應了一聲,然後就吩咐人把原先備好的封紅發了下去。
那些丫鬟、小廝收到封紅自是高興不已,連聲道謝,“謝五爺賞,謝夫人賞。”
陸重淵照舊沒說話。
蕭知這會倒是也壓了心思,笑了笑,又說了幾句,她便朝陸重淵說道:“五爺,我們進去吧。”
這會外頭的風還是大了些。
她的臉都被凍僵了。
陸重淵聞言倒也沒說什麼,點了點頭,算是應了,不過餘光看到蕭知的麵容時,他握著玉扳指的手倒是一頓,他心細,沒有錯過她眉宇之間的那縷愁思......這縷愁思剛才她蹲在他身前和他說話的時候還沒有。
那麼就這片刻的功夫,是什麼令她這麼煩惱?
......
等進了室內。
屋子裡那股熱風打在身上,蕭知才覺得剛才被風吹得有些僵硬的麵容終於有些回暖了,拿手揉了揉臉頰,等到臉頰那邊的知覺恢複如常,她才跟陸重淵說道:“五爺,你先坐著,我去裡頭看看。”
她有話要問喜鵲。
等到陸重淵點頭之後,蕭知把人推到了他以前喜歡待的位置就打了簾子進去了。
進去的時候。
蕭知看到喜鵲還在書桌前收拾,她也沒注意她的動作,張口問道:“喜鵲,以前陸家給我的月銀,你可知道放在哪了?”
這是蕭知在當初收到原身的包袱時就一直遺留著的問題,原身在陸家待了半年,陸老夫人雖然是個自私自利的,可明麵上的功夫還是做得很好的。
當初原身的衣食住行和陸家的小姐是一樣的。
除了每季的衣裳首飾,以及節日裡的賞賜,原身每個月應該還有不少於二十兩的銀子。
可現在,首飾全無,包袱裡的衣裳也是有些陳舊了,就連錢也是一兩銀子都瞧不見,這實在是太奇怪了。
她說話的時候,沒有注意到喜鵲的麵貌,等離得近了才發現她正握著一張紅色的福紙,輕輕皺著一雙眉,不知道在想什麼,甚至因為太過出神的緣故,連她的話都沒聽見。
蕭知見她這般便擰眉問道:“你在看什麼?”
這一回。
喜鵲倒是終於回過神了,她輕輕啊了一聲,循聲看去,便見蕭知就站在跟前,忙斂了心思朝人喊道:“主子。”
說話的時候。
她的手還捏著一角福紙。
蕭知也是這個時候才注意到她手裡捏著的那張福紙,正是剛才她寫的那張,因為陸重淵的字太好,她怕跟陸重淵的拿出去做比較丟人,寫了一張之後就不肯再寫了,後來更是隨意放在一邊,沒再管了。
她本來見喜鵲拿著也沒當一回事,可聯想到她剛才皺眉沉吟的反應。
心下猛地漏了幾拍。
蕭知停下步子,然後抿著唇,把目光投向福紙上的字,原身擅長簪花小楷,可此時那張紙上的字卻是行書......她的父親和哥哥曾以書法享譽大燕,她的書法自然也是不差的。
無論是楷書,行書,又或是草書,她都會。
可若說最喜歡的,還是行書。
沒有楷書的端莊,又不似草書潦草,筆起筆落皆是風骨。
她前段日子倒還記著,但先前因為陸重淵答應過年的事讓她太高興,一時也就忘記了掩藏。
心跳撲通撲通的還在不住跳著。
倘若現在是彆人也就罷了,原身和陸家人相處的不多,自然也不會有人追究她的字體,可現在站在她麵前的是喜鵲。
多年的主仆情誼,喜鵲不可能不知道原身擅長的是什麼字體。
“主子......”
喜鵲捏著那張紙,臉上的確有些猶疑之色。
蕭知看著她臉上的猶疑,定了定心神,她也沒說什麼,隻是走到書桌前,拿起毛筆重新寫了一副春聯,這一次她用得是原身的簪花小楷,等寫完之後,她就和喜鵲說道:“我剛才看外頭長廊上還缺一副春聯,你過會找慶俞去把它貼起來。”
“大好的日子,獨獨漏了那麼一處地方,瞧著怪冷清的。”
說完。
眼見喜鵲直直盯著那一對春聯,眼也不眨地,蕭知便又握了一方帕子擦拭著自己的手,放軟了聲調,問道:“怎麼了?”
“啊?”
喜鵲一愣,等看到眼前那一張和以往沒什麼差彆的溫柔笑臉,這才回過神,搖了搖頭,嘴裡說著,“沒,沒什麼。”
可能是她真的想多了吧。
雖然主子這段日子的確和以前有些不大一樣了,但就如主子所說。
生死關頭走了一遭,人情冷暖也都看遍了。
要是再像以前那樣,不過是被人白白欺負的份......
想到這。
喜鵲也就收了心思。
她把手裡的福紙放回到桌子上,然後迎向蕭知溫柔的目光,笑著搖了搖頭,“沒什麼,奴這就把春聯拿出去。”說著,她就想伸手去拿春聯。
蕭知見她已經不再起疑,心裡漸漸放鬆,見她伸手過來便笑著攔了一回,“瞧你,這墨跡還沒乾呢,沒得把你的手弄臟。”邊說,邊把手中的毛筆重新架到了那山字形的青花瓷筆架上,跟著一句,“你也先彆急著出去,我有話要問你。”
便又把先前的話說了一遍。
說完之後,還補了一句,“那段日子發熱,大夫來的又不及時,我醒來之後便覺得昏昏沉沉的,許多事都有些記不大清。”
這話剛說完。
喜鵲就連忙握住蕭知的手,擔憂的上上下下看了一眼,嘴裡還不住說道:“主子,那您現在還有事嗎?您之前怎麼也不跟我說聲?”她是知道蕭知當初發熱的,在接到二公子的信後,主子就大病了一場。
那回她著急想去請大夫,卻被林嬤嬤等人扣下了。
等她逃出來的時候,主子已經嫁給了五爺,身體也好了。
她也就沒再問。
哪裡想到主子根本沒好全。
想到主子一個人經受的那些苦,喜鵲的眼裡就忍不住泛起了淚花,嘴裡更是不住道:“要不奴讓人給您找個大夫再來看看?”可彆還有什麼後遺症。
“不用了。”
蕭知柔聲婉拒,又同人解釋:“我先前也問過大夫,大夫說沒事,以後日子久了,保不準就能都想起來了。”
“何況也沒什麼大礙,隻是有些事記不大清。”
喜鵲見人真的沒有大礙,這才稍稍放下了一些心,她鬆開握著蕭知的手,然後拿著袖子抹了一回臉上的淚,然後才同人說道:“當初老夫人的確是給了不少好東西,可底下伺候的人多,您......”
她說到這的時候又看了蕭知一眼,跟著一句,“您性子又柔,不願同他們計較,倒是把她們一個兩個養得更加刁鑽了。”
“平日裡從您的例銀裡扣些還是好的,有膽子大的直接從您的妝盒裡拿東西......”想到以前的事,喜鵲就氣得不行,說起話來也是咬牙切齒的,“尤其是那個林婆子,更是不把您放在眼裡。”
蕭知剛才問喜鵲的時候,其實心裡也有個數了。
不過真的聽到這些,她的臉色還是有些不大好看,這群人實在是太過囂張了!不過......她擰著眉,例銀扣下是正常,首飾拿走也可以典賣,可那些衣裳,想到包袱裡那些陳舊的衣裳,一看就有些年頭了。
“隻有這些嗎?”
“還有......”
喜鵲說到這的時候,其實話語之間是有些猶豫的,不過看著蕭知擰眉的模樣,還是輕聲說道:“二房那位三小姐和您不大對付,每回有什麼東西送到您這來,她就會差人過來取,林婆子等人也是因為這個,才如此囂張。”
這就說的通了。
就算林婆子等人再囂張,要是沒人撐腰,也決計不敢做的過分。
而陸寶棠就是替她們撐腰的人。
想到記憶中那個挽著她的胳膊,笑盈盈喊她“嫂嫂”的人,蕭知的臉色還是跟著沉了下來。陸寶棠年紀小,性子憨,長得又十分可愛,瞧著便討人喜歡,她沒有妹妹,一直把陸寶棠當做親妹妹看。
平日裡有什麼好吃好喝好玩的,也都記掛著她一份。
而陸寶棠也喜歡跟著她。
整日圍在她跟前,抱著她的手,喊她“嫂嫂”。
看來當初她識人不清的這個“人”也包含著陸寶棠啊,在她麵前扮得一臉天真的陸家三小姐,背地裡卻半點也容不了人,那些衣服於她而言有什麼用?
左右不過是不想讓原身好受罷了。
原身本來性子就怯弱,被下人苛責也不敢說什麼,更不用提去跟她這個陸家三小姐對峙了。
蕭知應該慶幸她的睫毛很長,以至於她低頭的時候,根本無人可以窺見她眼中的情緒。
“主子,您是不是沒錢了?”
喜鵲不知道蕭知在想什麼,見她不語隻當她是沒錢了,她把自己的荷包取出來,然後遞給蕭知,嘴裡跟著說道:“這是以前您給我的,我也沒什麼地方花,就一直藏著沒用。”
蕭知聽到這個聲音,倒是收回思緒。
她看著眼前的那隻荷包,已經有些陳舊了,看著樣子也不像是有很多銀子的樣子,扁扁的,偶爾有些鼓起的地方,估計也是銅板多,銀角少。想到這主仆兩人的慘境,原身作為主子都存不下銀錢,更遑論是喜鵲這個丫鬟了。
她心裡感動。
喜鵲這個丫鬟,不管怎麼說,對原身是真的好。
以後若是有機會,她也會好好報答喜鵲,也當是謝謝原身了。
隻不過這會——
蕭知還是握著喜鵲的手,不容拒絕的把她手裡的荷包退了回去,然後迎著她詫異的目光,柔聲道:“這個錢,你自己拿著,我沒事。”她可不是原身,任人搓揉也不敢說話,既然敢搶了她的東西就得給她吐出來。
還有王氏那邊......
她原本是不想同她有什麼牽扯的,不過現在看來,是不得不牽扯了,當初她掌著中饋的時候,大小事務都不曾有過出錯。
她也不相信王氏會真的忙到忘記給她分發例銀了。
不過是看不上她這個身份罷了,也篤定她不敢說什麼。
喜鵲還想再說。
蕭知便已經收回手,笑著衝她說道:“好了,字跡乾的也差不多了,你快去找慶俞把春聯貼起來......”又囑咐了一句,“今兒個五房發賞錢,記得去趙嬤嬤那討要賞錢。”
喜鵲聽到這話倒是也笑著彎了眉眼,她輕輕“哎”了一聲,嘴裡說著,“我去問嬤嬤要賞錢,存起來,要是日後主子需要就問我拿。”
她一邊說,一邊捧著春聯往外走,好似生怕去的晚了,就沒了賞錢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