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知見她離開,這才收了臉上的笑,她低頭看著桌上的那張福紙,臉色微沉,然後輕輕揉.搓成一團,扔進了一側的簍子裡。
以後。
她得更加小心才是。
原身的字的確沒有多少人知曉,可她的字......卻有不少人知道,尤其是這群跟她生活了這麼多年的陸家人。
好在。
她心裡又有些慶幸。
因為陸重淵常年在外的緣故,他倒是不清楚她的字跡的。
隻是——
她望著滿室燈火,看著自己從頭到腳,都是一副十足貴氣的模樣,偏偏......她沒有錢。
喜鵲好歹還有一袋子銅板並著幾顆銀角子,可她卻是一個銅板都沒有。
原本她還打算給陸重淵包個封紅,以前她在家的時候,父王母妃也常常會在除夕夜給她,然後摸著她的頭說“我們的小阿蘿,明年要順順利利的啊......”
這是陸重淵長大後,第一次過年。
她是想置辦的有些儀式感,但她總不能跑去問趙嬤嬤拿錢吧。
這也實在太丟人了。
餘光瞥見不遠處的一個繡簍,這還是前些日子她閒來無事讓喜鵲拿來的,不過也隻是做做樣子罷了,她女紅不好,不過......那繡簍裡除了女紅之物,還有些紅繩,是用來打絡子的。
她的女紅雖然不好,但打的絡子倒是不錯,不僅花樣多,打起來也十分快。
不如給陸重淵打個平安結吧?
這個意頭不錯。
所以蕭知也沒猶豫,走到軟榻上坐好後就開始分起了線。
......
外間。
陸重淵坐在輪椅上,手裡翻著一本書。
距離蕭知進到裡間已經有兩刻鐘的時間了,剛才她那個丫鬟都已經出來了,可她卻還是沒有什麼動靜。一手撐在扶手上拿著指尖隨意點著,另一隻手雖然放在書冊上,卻沒怎麼翻動,目光倒是時不時的往那塊落下來的布簾看去。
那雙漆黑的劍眉也攏得厲害。
不知道她在裡麵做什麼。
慶俞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的陸重淵,皺著眉,看著那塊布簾,神色沉沉的,不知道在想什麼。他跟著五爺這麼多年,總歸是要比彆人多了解一些五爺的心思,這會見人時不時望著裡頭,就知道他是在記掛著夫人。
他替人又重新倒了一盞茶,然後低聲說道:“五爺若是記掛夫人,不如屬下推您進去?”
話音剛落。
陸重淵點在扶手上的指尖一頓,他收回了視線,神色淡淡的看了慶俞一眼,嘴裡說著,“多嘴。”
他自己都覺得奇怪。
趙嬤嬤和慶俞都不是多嘴的人,可自從蕭知進了五房之後,這兩人倒像是也變了個性子似的,變得愛多管閒事,話也變得多了......可其實變的又豈止是他們?他不也是?以前的他怎麼可能會答應過年?
他不喜歡任何改變,也不喜歡這些所謂的熱鬨和喜慶。
喜慶,熱鬨......
這些隻會讓他看起來孤獨又可憐。
他討厭彆人看向他的眼神,仿佛在說“瞧,這個人啊,連他的家人都不要他,他看起來真可憐呐”。可明明這麼討厭做出改變的他,卻舍不得拒絕她的要求,舍不得她那雙充滿希望和期待的眼睛流露出一絲一毫的失落。
她。
是他的變數。
蕭知從裡頭打了簾子出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陸重淵握著一本書,略帶失神的模樣,望著的還是她的方向,有些詫異的停了下腳步,不過重新邁了步子出去的時候,她又恢複如常了,揚著笑看著人,問人,“怎麼了?”
“夫人。”
慶俞朝人拱手一禮,然後就退到一旁,說道:“我去看看趙嬤嬤,晚膳準備的怎麼樣了。”
說完。
他便出去了。
蕭知倒是也沒理會他,她收回握著布簾的手,然後朝陸重淵走去,看著他手裡翻開一半的書,坐到人麵前,然後衝她笑道:“五爺,我給你念書吧。”她雖然不喜歡這些枯燥的書,看的時候也很容易睡著,不過念,還是可以的。
“不用。”
陸重淵這會也已經收回了神,聞言便拒絕了。
說話的時候,他的目光還落在蕭知的脖子上,過去那麼久,上麵的手掌印早就消失了,可她的聲音卻還是有些啞,這段日子整日吃著雪梨、血燕,卻還是沒能讓她恢複如初。
他......
當初下手實在是太重了。
覆在膝蓋上的手不自覺的彎曲了一些,陸重淵的目光晦澀複雜,他想衝人道歉,可那一聲歉意卻像是梗在喉間似的,怎麼也說不出口。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和人道過謙了,以他現在這個身份,誰敢接受他的歉意?
隻怕他想說,那人也不敢聽。
可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是說過的,還不止一次。
小時候的他太敏感了,他明明是這個家裡的正經少爺,卻比誰都要活得小心翼翼,她知道母親厭惡著父親,知道她的難處,所以即使被她責罵,被她處罰,甚至被她握著肩膀朝牆上撞,質問他為什麼要活著的時候。
他都沒有恨她。
他甚至蹲在她的麵前,抱著她的腰,向她道歉,哄著她,勸著她,說他長大後會好好孝敬她的。
那個時候——
他以為隻要足夠的乖巧,隻要足夠的聽話,他的母親就會對他好。
不過隻是奢望罷了。
陸重淵的嘴角露出一抹譏嘲的笑,他收回思緒沒再想這些事,隻是在看向蕭知的時候,那雙向來漆黑如墨的雙眼中竟是少有的多了一絲柔情,可惜轉瞬即逝,無人捕捉。他把手裡的書合了起來放在一側,然後看著蕭知,難得主動的問道:“你剛才,在裡麵做什麼?”
“啊?”
蕭知聽到這話倒是有些猶豫。
這是她給陸重淵的驚喜,哪裡能夠這麼早就跟人說?所以她想也沒想,就搖頭道:“沒什麼,我就是收拾了下桌子。”
收拾桌子需要這麼長的時間嗎?
何況——
陸重淵是最好的審訊者,以前審訊犯人的時候,沒有人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說謊,顯然,他以前的這個女人也不擅長說謊,左顧右盼,雙眼倉惶的,一看就是沒說真話。臉上的溫和消散了一些下去,他抿了抿唇,沒再多說什麼。
他向來容易隱藏自己的情緒。
普通人隻能看出他高興不高興,至於他在想什麼,卻是不清楚的。
蕭知也隻是感覺到屋子裡的氣氛凝滯了一些,可在她要開口的時候,外頭趙嬤嬤並著慶俞就進來了,他們身後還有不少丫鬟,端著托盤,卻是來送晚膳了。她一時也就沒再去糾葛這些事,等趙嬤嬤領著一眾人上完晚膳,然後說著,“五爺,夫人,你們先用晚膳。”
說完便打算往外出去的時候。
她才開了口,“嬤嬤,慶俞,你們也留下吧。”
趙嬤嬤和慶俞原本要往外走的步子一頓,麵露詫異的看了過來,一副沒聽清楚又像是不敢置信的模樣。
蕭知也沒看他們,轉頭朝陸重淵看去,略帶撒嬌的說了一句,“五爺,讓他們留下來吧,這麼一桌子菜,我跟你也吃不完,何況過年總歸是熱鬨些好。”
趙嬤嬤和慶俞可是這世上少有真心實意對陸重淵的人,她也希望這樣的日子,能有多幾個關心陸重淵的人,陪著他。
陸重淵迎著她這樣一張笑臉,剛才還覺得有些生氣的情緒竟然就被人撫平了下來,明明她什麼都沒說,什麼也沒做,隻是衝著他笑,可他就是沒法拒絕她的任何要求......他有些不自在的彆開視線。
嘴裡倒是淡淡說了一句,“你們留下吧。”
聲音淡漠,聽起來跟以前並無什麼兩樣,可趙嬤嬤和慶俞還是不敢置信的對視了一眼。
趙嬤嬤甚至有些激動的紅了眼眶,就連向來沉穩持重的慶俞也有些激動。到底是怕陸重淵覺得厭煩,兩人連忙收拾好自己的情緒,輕輕“哎”了一聲就過來了。
......
桌子上的菜比以前還要精細,大多還是陸重淵的口味,但蕭知驚訝的發現,以前她不喜歡吃的那幾道菜竟然都撤走了,辣的菜也少了,反倒糖醋的多了幾道,例如什麼糖醋排骨,糖醋鯽魚的。
她本來就喜歡酸甜口味,此時看著,自是喜笑顏開。
趙嬤嬤本來還有些不自在,她雖然照顧五爺這麼多年,但也還是跟人第一次同桌用膳,不敢把椅子坐全,隻占了半邊的樣子,就連吃菜也隻敢麵前的挑。可時間長了,她倒是也逐漸放鬆下來了,這會看著坐在對麵的蕭知彎著一雙眉眼吃菜。
倒是說了一句,“這是先前五爺特意讓慶俞過來囑咐老奴的,要不然老奴還不知道夫人的口味。”
說完。
她也沒停,接著說道:“夫人過會把自己的喜好同老奴說下,老奴也好給廚房去,日後他們也好按照您的口味做菜。”
她說話的時候。
蕭知正一臉笑意的吃著碗裡的糖醋排骨,聽到這話倒是一愣,她原本以為隻是今天廚房裡的人打算換個口味,倒是沒想到這竟然是陸重淵特意讓人去囑咐的......轉過頭朝身邊的陸重淵看去。
“五爺,你怎麼知道我的口味呀?”
他們以前吃飯的時候,陸重淵向來是自顧自的,她也沒跟人說過呀。
屋子裡四周擺著的宮燈十分耀眼,照得室內很通明,陸重淵本來正低頭吃著菜,聽到趙嬤嬤的話時想阻止已經來不及了,這會聽到耳邊傳來的疑問,他握著筷子的手一頓,他怎麼知道?
她的喜好厭惡這麼明顯。
他又不是沒眼睛,看幾次也就知道了。
不過這樣的話,他說不出口,好像他一直都在關注著她一樣,所以他隻是握著筷子,乾巴巴的說了一句,“吃飯。”
他說話的時候特意加重了語氣。
可此時飯桌上的幾人卻一點都不覺得害怕。
蕭知更是笑著彎了眉眼,她笑著,沒再說什麼,隻是夾了一筷陸重淵喜歡的菜放到人碗裡,然後湊近他,壓低嗓音,笑盈盈的說了一句,“五爺,謝謝你呀,我很喜歡。”
熱氣噴灑在耳朵上。
陸重淵能夠清晰的聞見蕭知身上的清香,不同任何矯揉造作的香味,那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清香味,好聞,甚至比他的安神香還要容易撫平他的情緒。他原先緊繃的心神逐漸放鬆下來,就連緊抿著的薄唇也忍不住勾起了些許。
像是怕人瞧見似的,剛剛揚起就被他強硬的壓了下來。
可不管他怎麼偽裝,他身上一直凜冽著的氣勢,此時卻還是泛出了一些柔和。
***
不同五房的溫馨。
今日的正院卻沒以前那麼熱鬨。
雖然也是張燈結彩,圍坐在一起,但是卻沒有以前那種喜盈盈的模樣。
陸崇越已經被送去了北郊,陸承策又還在外頭公乾,就連陸家唯一的小姐,陸寶棠......前幾日也因為王家老太太身子不大舒服的緣故被送去王家。
沒了這些小輩們,本來就人口不多的陸家自然是顯得更加冷清了。
要是以前。
李氏保不準還會活絡下氣氛。
可因為陸崇越的事,她心裡恨透了陸老夫人,哪裡有這個好心情跟她扮婆媳情深,打剛才進了門,她請過安之後就沒再說話了。
王氏心裡也不喜歡陸老夫人。
不需要她開口的時候,自然也是懶得說話的。
至於長興侯陸修遠以及四房的陸昌平,兩個一個沉默寡言,一個性子軟弱,倒使得這屋子裡靜悄悄的,竟是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有人打了簾子進來,正是先前陸老夫人打發到五房去的人。
這會見人過來,眾人瞧了一眼,見她身後空落落的,也沒什麼多餘的情緒,就像是早就知道是這個結果似的。
“老夫人。”
綠衣丫鬟走到陸老夫人身邊,先朝她福身一禮。
陸老夫人穿著一身嶄新的衣服端坐在主位,眼見她身後空無一人,雖然早就知曉會有這個結果,可臉色還是有些不大好看,沉著眼,沒開口,手裡依舊握著那串念珠,一顆顆撥弄著,像是在撫平自己的情緒。
過了有一會,她才問道:“那兒怎麼說呢?”
綠衣丫鬟輕聲答道:“回您的話,趙嬤嬤說五爺身子不大舒服,沒法過來。”
這是舊年來的托辭了,每年都是這樣,不管陸老夫人派誰去,又或是自己去,得到的都是一樣的結果,所以陸老夫人在聽到這話的時候,也隻是停了一瞬,就繼續撥弄起手裡的念珠了。
“不過——”
那丫鬟像是猶豫了下,才跟著說道:“剛才奴過去的時候,發現五房張燈結彩的,像是準備過年的樣子。”
這話一落。
屋子裡的氣氛就是一變,不管是陸老夫人,還是其餘人都有些不敢置信。
陸重淵不過節是公認的事,雖然每年還是照舊過去喊人,可其實大家心裡都清楚,他是不會來的,不僅不會來,他根本不會過節......那個五房冷清清的,何曾有一日熱鬨過?有時候遠遠看著都覺得沉寂的可怕。
可今年,五房竟然張燈結彩,準備過年了?
這......
怎麼可能?
彆說王氏等人不敢置信,就連陸老夫人也忍不住呐呐道:“你......說什麼?”
那丫鬟不敢瞞人,就把先前瞧見的事,事無巨細向人稟道:“奴沒進去,隻是遠遠看著,五房一眾下人又是掛燈籠又是貼福字的,看起來十分熱鬨。”
“五弟也真夠有意思的,咱們在這候了這麼久,千請百請的也沒能把人請過來,他倒好,自己窩在那過起年來了。”說話的是李氏,她這會情緒不好,恨不得所有人都沒好心情,說起話來自然也是夾槍帶棒,冷嘲熱諷的。
陸昌平看不下去,輕輕拉了拉她的袖子,低聲道:“閉嘴。”
他聲音重,又添了怒氣。
李氏癟了癟嘴,到底還是沒在多說什麼。
王氏受了陸修遠的一眼,抿了下唇,隻好打起圓場,“母親,既然五弟已經在過年了,咱們也就彆管了,這飯菜都上來這麼久,都快涼了......要不咱們也開始用膳吧?”
陸老夫人聽得這些卻沒有開口。
她心裡的情緒變化多端,一會是驚訝於陸重淵竟然肯過年了,一會又是憂愁他即便想過年也不肯到正院裡來......臉上的神色也隨著情緒變化萬千。
陸修遠見她這幅模樣,終歸不忍,也開了口,“母親,五弟肯過年是好事,有些事不能操之過急,您且放寬心,以後總會越來越好的。”他一邊說,一邊又給人倒了盞酒,跟著一句,“您先吃飯吧,彆餓著肚子。”
自己兒子的話,陸老夫人還是聽的。
所以她也沒有多言,打發那個丫鬟下去,就點了點頭。
不過心裡還是想著,到底是什麼讓老五有了變化?難不成......她心裡滑過一個名字。
蕭知。
隻可能是她了。
這麼多年老五都不肯做出絲毫改變,可她剛進府的頭一年,老五就有變化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
陸老夫人的心裡突然湧出一絲火熱。
老五既然能因為那個女人打破自己的規矩,那是不是?
總有一天,他也能夠原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