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再去正院。
領路的人倒是換成了平兒。
平兒仍是以前那副客客氣氣的模樣, 瞧見她出來便恭聲問了一句“安”,其餘旁話倒是半句都沒有。
蕭知和她相處過這麼幾回, 自然知曉這位陸老夫人身邊的平兒姑娘為人最是謹慎,平日裡無論是說話還是做事都是滴水不漏的,倒也怪不得她這麼小的年紀卻能在那個多疑的陸老夫人麵前占得這麼一層席麵。
又想到之前平兒的提醒和雪中送炭, 蕭知臉上的笑意倒是也多了些,這會邊走邊同她說道:“勞煩平兒姑娘走這一趟了。”
“五夫人客氣了, 這些都是奴的分內事,擔不得勞煩兩字。”
平兒半低著頭, 露出一副低眉順眼的模樣,說出來的話也格外謙順, “何況今日也是老夫人遣奴來的, 她怕底下的人沒個規矩,惹您不開心, 便特意遣奴走這麼一趟。”
這話說得滴水不漏,也很有意思。
一來是說明,這回我是受命過來,可上回卻是我特地來找您的,咱們兩人的合作還在繼續,二來也是點明了這次陸老夫人的態度。
蕭知心裡門兒清,臉上卻是半點表示都沒有,仍是一幅笑盈盈的模樣, 嘴裡倒是道了一句謝。
她明白平兒的打算, 陸老夫人年紀越漸大了, 身子也不大好,想要在這內宅好好活下去,就不可能不給自己留條後路,何況以平兒的手段和心機,真的到了年紀外放出去,倒不如留在府裡找個合意的管事嫁了。
日後還能在這宅子裡當個管事娘子。
這種侯府世家裡的管事娘子,可比外頭那些芝麻小官的官太太還要金貴,就算日後出去,彆人也得恭恭敬敬喊她一聲“某娘子”。
想來。
這位平兒姑娘做的也是這個打算。
要不然以她這個年紀,完全不必在這個時候冒險,安安心心在陸老夫人跟前多伺候幾年,然後到了年紀就放出府去找個夫婿嫁了。
以後什麼內宅是非都同她沒有什麼乾係。
蕭知倒是不覺得這樣的人有什麼不好,有心機有手段,還有能力,想往上爬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她以後在這府裡要是能有平兒的幫襯,辦起事來倒是會鬆快不少......不過前提是她先奪了這個家中的中饋。
若不然。
恐怕這位平兒姑娘也不會真心幫她,畢竟她們兩人之間原本就是因“利”結緣。
不過怎麼才能重新收回府中的中饋大權?
王氏雖然不得陸老夫人喜歡,但畢竟也是侯夫人,又沒犯什麼大錯,若是想要輕輕鬆鬆的從她手中拿回中饋,這簡直是癡人說笑。她現在倒是握著王氏一個把柄,不過蕭知並不覺得“漏發”例銀這樣的事,足以讓王氏交出中饋。
頂多是讓陸老夫人責罰一頓,丟個臉麵罷了。
何況她現在這個身份,隻怕彆人也不覺得她一個孤女能夠把府中事務打理好。
好在——
蕭知心裡又有些慶幸。
如今趙嬤嬤剛把五房的事務交給她,這段日子她倒是可以做點名聲出來,至於陸老夫人那邊......那位老夫人如今對她這麼客氣,還不是想著能借由她的手跟陸重淵和好如初?
真是好笑。
嘴裡說著想和自己的兒子和好如初,卻從來不曾為過去的事道過歉,甚至到現在還篤定不會有人真的關心陸重淵。
這樣自私自利的人,根本不配做母親。
何況早在那一次之後,她就已經有所打算了,不會再為陸老夫人的事惹陸重淵不高興,陸重淵原不原諒是他自己的事,旁人無權摘指也無權過問......所以陸老夫人以為能借她的手去討陸重淵的歡心,那便是大錯特錯了。
她不會幫她。
當然......
這段時日,她倒是可以因著陸老夫人的“寵愛”做一些事。
左右陸老夫人也不是真心的,她利用起來倒也不必覺得虧心,她始終不會忘記那日陸老夫人讓她跪在她跟前,把那一盆盆臟水往她身上扣的樣子。
蕭知心裡突然在想。
如果她沒死的話,失去了父王和母妃的庇佑,沒了永安王府這麼一座大靠山,那麼陸家這群人會怎麼對她?他們會像以前那樣把她捧在手心嗎?不會的......這群自私自利的人絕對不會像以前那樣對她。
可能和現在她這個身份的處境也沒什麼兩樣吧。
她才死了多久啊,半年多一點的時間,可這府裡卻好像沒有一個人是悲傷的,她敬愛的婆母早早穿上了大紅衣裳戴起了珠翠首飾,而她那位好夫君呢,如今升了高官拿了厚祿,保不準不用多久還會迎娶美嬌娘。
真是嘲諷啊。
蕭知暗暗垂下一雙眼簾,抿著唇沒再說話。
兩人就這樣一路往前走去,蕭知自從說完那一聲謝之後便再未說其他話,手揣著兔毛手籠,微微抬著下頜,抿著唇,就這樣迎著風往正院走去。而她身邊的平兒卻因為這長時間的靜默,不由自主的用餘光去打量身邊人。
平兒心中對蕭知的這一番表現是有些驚詫的。
她身邊的這位年輕婦人其實同她也差不多年紀,恐怕比她還要小幾個月,明明以前還是一副小心翼翼、膽戰心驚,任誰都看不上的模樣,可如今卻不慌不張,處變不驚,一副萬事皆勝券在握的表現。
不知道為什麼。
她心裡突然有一種強烈的預感,這樣的五夫人絕對不會乖乖聽從老夫人的安排。
恐怕老夫人想要借由五夫人的手挽回五爺的心......
這條路是走不通了。
平兒這樣的打量,蕭知不察覺是不可能的。
此時蕭知心裡的情緒也好了許多,餘光瞥見平兒臉上的神色,心下一動就明白過來了,她仍是先前那副笑盈盈的樣子,語氣卻很柔和,“平兒姑娘對我的好,我心裡都記著......”她一邊說,一邊從兔毛手籠裡抽出手按在平兒的手背上,輕輕一拍,“隻要平兒姑娘樂意,我身邊始終為你留著一個位置。”
“若是你不願也沒事的。”
“等你日後成婚嫁人,我自然會給你備一份厚禮。”
這話也算是明明白白同平兒說了。
不管她對陸老夫人怎麼樣,與旁人是沒有關係的。
她若是願意......
她的身邊始終替她留著位置。
這話。
蕭知說得明白,平兒聽得也明白,但平兒卻從蕭知溫和的笑顏以及手上的力度,察覺出另一抹意思,“你願意,我以後自然會好好對你,你不願意也沒事......可若是你想要兩頭討好,左右逢源,那就錯了。”
不知道為什麼。
心裡想到這個念頭,她整個人都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她起初的確是打了左右逢源的打算,畢竟陸老夫人這些年對她也是真的好,她雖然想為自己謀條出路,但也沒想過要背叛陸老夫人......可現在蕭知把這件事明明白白的擺在她的麵前,要她從中做出一個選擇。
選擇陸老夫人。
還是她。
如果沒有這麼一遭,平兒肯定會不假思索的選擇老夫人,就算她再看好五夫人,五夫人也不過是一個初出茅廬不久的小丫頭,無權無勢,又沒什麼背景......可就是因為這一番話,她心裡卻不得不猶豫了起來。
明明眼前這位年輕婦人還什麼都沒有。
但就是讓她有一種深深的念頭,這個婦人一定會成功的,總有一日,她會站在至高的地方。
而其他人隻能跪在她的腳邊。
平兒的心裡突然生出了一抹後怕,她在想是不是一開始就不要沾染這件事,安安分分的待在陸老夫人的身邊其實也沒什麼不好的。
但心裡又有另一個想法,不甘,她不甘心......以前侍奉在陸老夫人身邊的那幾個丫鬟,有些到了年紀也都被打發出去嫁人了。
有老實的掌櫃,也有還算不錯的書生。
看起來倒也沒有什麼不好的,嫁了人生了孩子,然後就在家裡操持著內務。
可她卻不想。
她不希望自己,以後隻能依靠自己的夫君過日子。
她家裡兄弟姐妹多,她不是最大的也不是最小的,自小就體驗了仰人鼻息過日子是怎麼樣的,如今好不容易出來,成了侯府裡的一等丫鬟,讓她拋棄現有的一切嫁人,替人生兒育女,操持內務,讓後隻能仰仗自己夫君的鼻息過日子。
她不願意!
她要留在侯府,可陸老夫人終究會死,四房那位夫人是個不中用的,侯夫人看著不錯,實則也是個小肚雞腸斤斤計較的......所以她才會選擇眼前這位五夫人。
可現在這位五夫人眉眼彎彎的看著她,強硬的要她做個選擇。
她......
不得不猶豫。
蕭知看著素來冷靜沉穩的平兒此時卻流露出幾絲慌張,心裡明白平兒這是在想什麼,她並不著急於平兒的回答,隻是想同她說清楚......我們兩個各自有各自要的東西,能合作能雙贏自然是最好的。
但牆頭草這樣的事還是算了,她平生最厭煩左右逢源的人。
她可不希望以後碰到什麼大事,這位平兒姑娘半路給她掉鏈子......
眼見她麵露複雜,仍是一副猶豫不決的樣子,蕭知也就沒再說什麼,她的臉上仍舊掛著溫和的笑,手卻從人的手背上收了回來,嘴裡說出來的話還是跟先前一樣,客客氣氣的,“不著急,平兒姑娘可以慢慢想。”
想清楚才好。
可蕭知的手還沒收回就在半空中被平兒握住了。
有些詫異的朝人看了一眼,然後蕭知就看到原本還猶豫不決的平兒此時卻好似下定主意似的,臉上露出一副堅定的神色,就連說出來的語氣也十分肯定,“五夫人,奴願意。”
富貴險中求。
當初她那個父親要把她賣給隔壁村那個鰥夫的時候。
她半夜裡逃了出來,把自己賣給牙婆,進了侯府,從一個最末等的灑掃丫頭做起,一步步做到現在。
握著蕭知的手沒有鬆開,平兒仰著頭看著她,用很低的聲音,說著極為堅定的話,“五夫人,奴願意跟隨在您的身邊,隻......效忠於您。”
她重複道。
蕭知聽著這話,突然就笑了,她笑得十分明媚也十分開懷,沒有說話,隻是反握住平兒的手,輕輕拍了一拍。
而後,她看了一眼不遠處的正院,收回手,用往日最平常的模樣,同她說道:“好了,該走了。”
那位老夫人恐怕也等急了呢。
***
走到正院。
平兒已斂了心思進去回稟。
蕭知仍舊站在門口。
不同上回來,這次不管是院子裡的丫鬟、婆子,還是廊下候著的那些人,都對她十分客氣,若是細瞧的話。
那份客氣之餘還有幾絲後怕。
當日她持鞭抽打陸崇越的事隻怕都已經傳開了。
她們害怕她,不足為奇。
她也沒什麼反應,照舊站在廊下。
手撫著鬥篷上的毛,目光倒是正好同不遠處走來的一個婆子相會,不等她移開視線,那個婆子竟是嚇得直接停了下來。
桂嬤嬤啊。
蕭知的臉上閃過一絲譏嘲的笑,她還記得那日桂嬤嬤是怎麼對她的,不過......這種婆子,還不值得她動手。
恰逢此時平兒出來了。
見她看著桂嬤嬤的方向,她心下一轉便明白過來了,卻也沒說彆的,隻是朝她行了一禮,語氣客氣又恭敬,“五夫人,您請。”
“嗯。”
蕭知也沒有多言,收回視線,撫了撫袖子就把手裡的兔毛手籠遞給了她,然後就舉步進去了,裡頭的布置和往常並無什麼兩樣,隻有地上的猩紅地毯重新換了一塊......想到當日陸崇越竟然大庭廣眾之下失禁。
她的臉上就閃過一絲譏嘲。
不過也隻是轉瞬即逝,根本沒法捕捉到,轉過多寶閣,她顯露在旁人眼前的,仍舊是一張溫柔的麵容,低眉順眼,謙遜又清雅。
“母親。”
蕭知朝陸老夫人福身一禮,語氣恭敬,一如從前。
陸老夫人早就等得有些不耐煩了,自打她喊平兒過去請人過來也有三刻鐘的時間了,剛才蕭知還沒來的時候,她就在猜想是不是這個小丫頭片子嫉恨上次的事,可如今看來倒又不大像。
壓了心底的思緒。
她換了一副溫和可親的臉,朝她招手笑道:“知丫頭,來,過來。”
這不是第一次陸老夫人對她用這麼親昵的態度和語氣,上回白盈盈的事之後,她也曾這樣做過,那個時候蕭知心裡對這位陸老夫人還保留著一絲情意......可如今,她垂了垂眼,心下譏嘲,明麵上卻還是順著人的意思往她那處走去。
等被人拉著坐下後,像是在解釋自己為什麼過來的這麼遲。
“本該是早些時候就來給您請安的,恰好今兒個趙嬤嬤把五房的事務交給我,這才忙了一些,母親,您莫見怪。”
陸老夫人聽到這話倒是一怔。
趙嬤嬤把五房事務交給這個丫頭了?她一個做奴才的,自然是不可能做這樣的決定,除非是她那個兒子首肯了。想到昨兒個那來回話的丫鬟說的事,陸老夫人的眼眸微閃,看來老五是真的把這丫頭當貼心人了。
這樣好,這樣好。
老五這麼聽這個丫頭的話,隻要拉攏了這個丫頭,以後由她吹吹枕邊風,老五就算再大的氣也總有一日能消的。
這麼一想——
陸老夫人臉上的溫和自是越發多了,她一邊握著蕭知的手,一邊同身後的常嬤嬤說道:“讓小廚房把我早間特地吩咐下去的血燕端上來......”等人應聲退下,她才又握著蕭知的手,繼續道:“這是我特地吩咐廚房給你備下的,你身子骨弱,多吃些這個補補身子。”
“過會回去的時候,我讓人多給你帶一些過去,平日裡你在五房也能吃。”
血燕這種東西。
蕭知早就習以為常了,不說以前,就說現在好了......陸重淵對吃的向來很挑,連帶著五房的一應膳食也格外精細,說句不好聽的,隻怕這偌大的侯府加起來吃的,可能還沒陸重淵一餐吃的精貴。
不過她自然不可能這麼表現的。
她抬了頭,張著唇,露出一副驚訝的模樣,說出來的話也是帶著小心翼翼的,“母親,您這樣的厚愛,兒媳受不起,您,您還是自己用吧。”
看著蕭知這幅模樣。
陸老夫人臉上的笑意卻更深了。
上次在她屋子裡,這個丫頭這麼凶,讓她瞧著都覺得害怕,如今想想,上回她可能也是悲憤上了頭吧。想到這,她又握著蕭知的手,笑著拍了拍,然後同她說,“什麼受不起受得起的,我給你,你就受著......”說完,她又一歎,“我知道你心裡還在怪我,上次那件事,也的確怪我,若是細細查上一回,也就不會有後頭的事了。”
“母親,您千萬彆這麼說。”
蕭知焦急道:“您貴人事忙,家裡大小事務總不可能一應俱全的,何況......”她的聲音又弱了一些,“何況這事也已經過去了,我沒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