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眉心一蹙:“那袁鴻呢?他入住了鹽驛?昨夜乾了什麼?”
……
時間回溯到一個時辰前。
平陶鹽驛。
下半夜,烏雲遮住了冷月,淅瀝瀝下來小雨,一陣寒風從窗縫灌進來,袁鴻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他一整夜沒睡,都趴在這看著。摸了摸咽喉,毒丸滑過食道的冰涼感覺仿佛猶在,他不想死!
但他很害怕,鹽驛半夜也有兵卒巡邏,他始終沒敢邁出房門一步。
再不動手要天亮了,篩糠般抖了一陣,終於哆嗦著推開房門。
趴了一夜,也不是毫無作用,好歹弄清楚了兵卒巡邏的規律。他躲躲閃閃,繞過前舍區域,鹽驛後院就是大碼頭,一排十幾艘大鹽船靜靜停泊在岸邊。
五更的梆子已敲響,兩重圍牆外皆有兵卒巡邏,腳步聲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袁鴻頭皮發麻,好在他已混進鹽驛,需要解決的隻有通往碼頭一個崗哨裡的數個守卒。
濮人準備周全,他小心掏出一節類似香料的東西,掏出火折子點燃扔過去。
半盞茶功夫,守卒趴下。
袁鴻心臟擂鼓般狂跳,他奔過去時被一個守卒絆了下,狠狠撲倒在地,懷裡一個藍色小瓷瓶摔了出來,重重跳了幾下。
袁鴻不敢喊疼也顧不上喊疼,他趕緊撲過去把瓷瓶撿起來。
萬幸,沒碎。
他鬆了口氣,這個之前仿佛長了針般的小瓷瓶被他緊緊捏著,袁鴻手腳並用爬起來,往鹽船躡手躡腳跑去。
船舷刷了棕漆的是高陵鹽船,他瞪大眼睛睃視一圈,發現左邊第三艘就是。
袁鴻小心翼翼順著跳板爬上船,船艙裡還有兩個正打瞌睡的守卒,他故技重施,放倒了對方。
他直奔一整排鹽艙,打開其中一間,堆疊得滿滿的官鹽,他連忙從懷裡掏出一個布包和火折。
點燃火折打開布包,裡麵是一個很古怪的器皿,一個細長的管子,連接著一疊褐色皮狀物事。
袁鴻打開,原來是個一個很大的牛皮囊,也不知匠人如何把它製得這般又輕又薄。
他奔出去給牛皮囊灌滿水,爬到鹽山頂部,然後小心翼翼掏出那個藍色小瓷瓶,拔開瓶塞,連瓶帶液體都扔了進去。
他腿軟,那水囊又重又冷,背著這囊毒.藥差點爬不起來,但終究是還小命戰勝了一切,他狼狽爬起來,管口朝下,開始擠按牛皮囊。
這個特製的噴灑器皿便噴出朦朧的傘狀水霧,借著火折子的一點微光,無聲地灑在底下的鹽山上。
鹽山與船艙之間,有一條臂寬的通道,袁鴻把管子伸進通道噴了一遍。
一牛皮囊的毒水,他噴了半間鹽艙,即便一次一升,販售千餘次足矣。
最後,袁鴻把牛皮囊扔在一個隱蔽的角落,連爬帶滾下來鹽山,悄悄離開。離開前,他不忘把兩個守卒擺成瞌睡模樣。
天空已經泛起魚肚白了,他溜回下榻房舍,等鹽驛一開門,立即留信腳底抹油。
……
*
“主公,袁鴻已被拿下!”
至此,濮族人的陰謀水落石出。
瘟疫雖偽,不會傳染,但誰能知是鹽的問題?一旦爆發,不管在哪裡都是一件非常嚴峻的事情,高陵必會立即追溯“瘟疫”源頭。
平陶鹽驛附近出現過的瘟疫症狀,魏景這個平陶縣令卻沒有給予足夠重視,竟還讓來往鹽船正常補給。
他首當其衝,而鮑忠這提拔者也難辭其咎。董度肯定會拿住這個天賜良機,將安陽郡的何二公子一派徹底釘死,永不翻身。
伽罕成功複得大仇,在鮑忠和董度不能兼顧的情況下,他選擇了仇恨更大的鮑忠。
“主公,鮑忠恨毒董度久矣,毒鹽案前巨大足可先斬後奏。若是他下令之時,我們將消息透露給董度知曉,他二人必你死我活!”
董度和鮑忠各控製著安陽郡半數兵權,一旦爭鬥,利用得好,讓鮑忠落入險境急需召心腹諸縣來援時,屆時魏景即可光明正大奉命前往高陵。
以他主公的能耐,順利將高陵收歸囊中毫無疑問。
“如此,我們即可年內拿下安陽郡!”
韓熙僅以主公利益為先,其餘所有皆要倒退一射之地。魏景身負血海深仇,然黃河決堤絕不遠矣,他迫切需要拿下安陽郡。如今終於出現上佳時機,韓熙麵露喜色。
“主公!”
他拱手,屏息等待書案後的魏景下令。
等待韓熙的,卻是久久的沉默。
天漸亮,室內卻未燃燈,僅一小片從窗紗濾進的黯淡天光,魏景的側臉陷入一大片昏暗之中。
他一直沒有說話,放在太師椅扶手上的一隻大掌卻緩緩收緊,直至青筋畢現。
……
身負血海深仇,曾立誓必會竭儘一切努力為母兄複仇,哪怕付出生命的代價也在所不惜。
黃河決堤絕不遠矣,他迫切需要拿下安陽郡,麵對這麼一個上佳時機,魏景以為,自己會毫不猶豫地下令的。
但實際上,他此刻心緒湧動如潮,捏著扶手的大掌指節泛白,用儘全身力氣,卻無法吐出一個音節。
他第一次率軍擊退韃靼凱旋的畫麵驀地晃過眼前。邊鎮男女老少夾道歡迎,一張張被北風吹得皴裂的臉笑容燦爛,很多人熱淚盈眶,帶著淚的歡呼聲猶在耳邊。
魏景喉頭重重滾動了一下,他以為自己早已忘記,原來並沒有。
可是,可是那又怎麼樣呢?
時過境遷,有誰還記得他的浴血奮戰?!
他遭遇血腥背叛,承受覆頂之災。在最艱難的那段日子裡,他曾用血肉之軀與生命保護的百姓們,卻樂此不疲地配合官兵圍捕他。
為了萬金懸賞,為了封侯。
那種灼燒心肺的苦痛憤然再次湧起,魏景仰首,急促喘息著。
你忘記了母兄是如何慘死的嗎?你忘記了血海深仇了嗎?一旦落入下風,很可能這輩子都無法手刃仇人了!
母兄血海深仇猶在眼前,他的仇人尚在意得誌滿地俯瞰天下!
“主公!”
這時,韓熙的急聲響起:“黃河大決堤必在明年,若失先機,恐時不再來!主公!!”
魏景牙關緊咬,“咯咯”作響,他雙目通紅,“騰”一聲猛地站起。
他就要開口下令。
而在這一瞬間,一急促奔跑聲已至跟前,門扇開合,有一女子失聲驚呼:“夫君!”
他雙目赤紅,倏地轉頭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