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箐對東平侯府的觀感, 其實並算不上好。
原身的香消玉殞, 少不了這府裡給予的重重一擊。
一個剛滿十六的小姑娘,陡遇大變, 從高高的錦繡之巔跌落深淵,人生徹底被顛覆。在她最驚惶無助的時候,她接到了娘家一封斷絕書。
她父親親筆所書。
毫不猶豫,以最快的速度和她斷絕所有關係。
這封斷絕書,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不, 這麼說也不太對, 這並不是稻草, 輕飄飄的一張紙, 重若千鈞。
原身萬念俱灰, 生無可戀,在反複高熱中煎熬許久,悄然逝去。
然後, 邵箐就來了。
她睜眼的時候,手裡還緊緊握著這封斷絕書。
回憶起那張被汗水反複濡濕,導致字跡都渲染模糊的信紙, 邵箐撇撇嘴。
“該如何, 那便如何唄。”
對於原身而言,東平侯府生她養她,但她也在能力範圍內儘力回饋了家族。中選齊王妃, 若前太子順利登基, 東平侯府將能保證數十年繁華。
然世事多變, 她一朝蒙難,就被父親被家族毫不猶豫拋棄了。或許站在侯府的立場,這並沒什麼不對,隻那封斷絕書確實真實存在的。
既然都斷絕了關係,那談何親緣呢?
在邵箐看來,在原身香消玉殞的那一刻,雙方就兩清了,她並不欠東平侯府的。
“你日後行事,很不必顧忌我。”
她是這麼和魏景說的。
魏景聽說過斷絕書的事,撫了撫她的鬢發,低聲道:“委屈你了。”
都是他,才連累了她。
“說什麼傻話呢?”
兩人風雨同舟,互相托以後背,又因緣際會落實了夫妻關係,在邵箐心裡,魏景可比這陌生絕情的東平侯府重要太多了。
兩者根本沒有可比性。
邵箐橫了他一眼。
被嗔怪的魏景非但沒有不高興,心頭反倒暢快得很,他握了握她的手:“那你的母弟呢?”他可是記得,她有親娘胞弟。
母弟麼?
在邵箐記憶裡,和原身關係最親近的確實是母親胞弟。但怎麼說呢,兩個小孩性子都有些倔,玩在一起難免吵鬨,而母親有些偏心每每幫著弟弟,讓敏感的小姑娘常常偷偷落淚。
長大些漸懂事,懂得幫忙護著弟弟了,但還是偶爾會被倔驢弟弟氣哭。
濡慕,愛,感情不可謂不深,但還夾雜著些許委屈傷心和怨怪,內裡也真夠複雜的。
唉。
邵箐偏頭想了想:“等得了空探探消息再說罷,也不差這一時半會了。”
她繼續手上的動作,利索抖開外衣給他披上,反問:“那你走了,這線索豈不斷了?”
問的儲竺那事,放棄了最佳追蹤時機,蠟丸要找不回來了。
“斷不了。”
蠟丸也未必就在褐袍男身上,繼續追蹤隻有三分一的機會。既然知道了這條線,那就斷不了,魏景會另外叫人盯著,儲竺不可能不再傳信,肯定能摸清楚幕後之人。
邵箐一想也是,他們眼下是要摸清背後人的身份,也不是為了對付對方,倒不急。
低聲交談間,魏景已快速換回安陽隨衛服飾,他攜了邵箐,借著夜色悄悄潛往前頭韓熙的房間。
“二位郎君。”
韓熙已在等待,一見二人閃身進門立即拱手見禮。
閒話少說,外麵已經有仆役走動的聲音,零星房間也點燃燈火,朝賀半夜就得在宮門外等待,從驛館出發需要更早,現在差不多得開始整裝了。
韓熙先卸了舊妝,邵箐定了定神,沾了妝粉液放置在他的額頭、兩頰、鼻梁、下巴,均勻用手推開。
她技巧純熟,心理素質也過關,即便期間有人在外間喚韓熙,她手也穩穩的沒抖半分。
隔壁郡守遣仆役過來借澡豆,這驛館入住人太多難免偶爾有點紕漏。韓熙十分鎮定地在裡間應和了一聲,讓充當臨時仆役的青翟衛把澡豆拿出去。
約莫半個時辰,妝容畫好,邵箐仔細端詳片刻,毫無紕漏。
“好了。”
她快速將桌麵上的瓶瓶罐罐收好,最關鍵一步在眼前,即使妝容天衣無縫,即使一切都很順利,邵箐也難免有點緊張。
兩男人倒鎮定,魏景頷首:“謹慎行事,安全為上。”
韓熙肅然抱拳:“標下定不辱命!”
......
在夜色最深的子末寅初,益州驛館大門打開,車駕馬匹魚貫而出。
車駕前的風燈搖搖晃晃,駿馬揚了揚頸,呼出一口白色熱氣。夜寒如水,踢踢踏踏馬蹄聲回蕩在青石板街巷中,出了路口,和諸多車馬流彙合在一起。
剛踏入正旦,這洛京已熱鬨了起來。
內臣外臣,宗室王侯,齊齊聚於洛京中心的皇宮正門前。
寅正,宮門開啟,諸臣工由大到小由高到底,列隊安靜而入。
朝賀大事,皇宮要地,檢查十分之森嚴。
前麵一人過去後,韓熙緩步上前,一個小黃門拎著一條濕帕上來,先端詳他兩眼,然後將濕帕往他臉上拭去。
韓熙垂眸,一陣冰涼覆在臉上揉了幾下。小黃門取回濕帕一看,乾淨無痕跡。他退後,接著又有兩個小黃門上來,示意韓熙舉手,從上到下快速檢查他身上。
“下一個。”
韓熙抬眼,表情未有絲毫變化,不緊不慢往前頭重新列隊。
......
高高的漢白玉台基上,巍峨金闕宮殿的正坐北麵,雄視南方,氣吞天下,教仰視者肅然起敬的同時,無不倍覺己身之微渺。
天還黑著,半人高的大紅宮燈懸掛在簷下。燈光下,黑暗中,一列列執矛甲兵無聲肅立,雪白的尖刃微微泛著冷光。
韓熙跟在何允之後,安靜在小黃門的指引下來到益州站位處。益州雖地廣,然卻偏遠,站位略後,他垂下眼瞼,身影淹沒在黑暗之中。
直到天空泛出魚肚白,一縷金光刺破黑暗,投在金闕大殿最頂端的琉璃鴟吻之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
“砰”一聲巨響,朱紅色的宮殿大門打開,有資格進入殿中的文武臣工、宗室王侯魚貫而出,重新列隊。
“陛下臨朝!跪!”
靜鞭響起,韓熙餘光掃一眼玉階之上的髹金雕龍寶座,眼觀鼻鼻觀心,和身邊人動作一致,俯身下拜。
朝賀冗長,先是整體跪拜,而後又分宗室、各部、各州等輪流出列再拜,若得聖眷的,皇帝還會問問話,以示恩寵。
韓熙對這等恩寵避之唯恐不及,幸好他隻是一個小小的邊陲郡守,得皇帝青眼可能性微乎其微。
朝賀過半,終於輪到益州上前了。
何允整了整官袍,率先出列,韓熙等十二名郡守緊隨其後。
這是他和新帝最近距離接觸的一次,韓熙微微垂目,遮住目中一切思緒,一步接一步,行至玉階三丈前方停下。
“臣等叩見陛下,自陛下禦極,國泰民安,風調雨順,……”
冗長的溢美之詞在耳邊響起,魏顯視線穿過冕冠垂落的十二五彩旒珠,朱紅色的宮門,灰白色的漢白玉廣場,殿內殿外烏泱泱的人,個個恭謹肅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