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魏景對邵箐的印象,母後給他挑選的王妃, 隻機緣巧合遠眺過兩眼, 根本無甚記憶。彼時他認為,迎進門來, 給予王妃應有的尊重和尊榮,足矣。
他自小所受教育,也是這樣的。
誰知,他一朝遭逢大變, 敬愛皇父露出猙獰嘴臉, 母兄慘死,他被穿透琵琶骨流放西南邊陲。
那時候他滿腔怨憤,若可以, 他恨不得毀天滅地。
在那個他人生最黑暗最狼狽的時候, 有一個人來到他的身邊, 喂給他食物和水, 柔聲勸他進食,勿讓親者痛,仇者快。
那時候, 他分明在她那雙清澈澄明的大眼睛中看見忐忑,但她未曾回避, 也未見退縮。
再然後, 她冒著生命危險為他脫出枷鎖, 密林中跌跌撞撞攙扶他前行, 最後逃無可逃, 她對他說:“要死,我們就一起死!”
他永遠都不會忘記當時她眼中那抹決絕的光。
同生共死!
在他窮途末路之際,仍有一個人願與他同生共死!
合鄉,平陶,高陵,漢中,他們一路走過來,從相扶相持,到傾心相戀。
她嬉笑,她怒罵,一一印在他的心坎,即便再是時光飛逝,亦永不會褪色。
去他的相敬如賓,他隻知道她已是他生命的另一半,若她有所損傷,這世間失去所有歡樂顏色,複得大仇後,他必追隨她而去。
她如此的重要,他如此的珍愛她。
他一直以為她也是一樣的,二人交頸纏綿,形影不離。
但誰知,今天他發現……
魏景憶起當時邵箐說楊舒姚氏相戀過程時的神色,她雙目熠熠生輝,麵上似有光輝,那分明就是憧憬的神色。
憧憬?
人為何會憧憬?
那大約是她沒有且仰望。
當時就有一種古怪感覺油然而生,魏景百思不得其解,如今電光火石,他呼吸一滯。
“……不過無妨,他們也算共曆了生死劫,就算未生愛意,但還有親情在,處著處著,總能過得好的。”
邵箐歎息猶在耳邊,共曆生死劫後無奈無措,這一刹那,魏景忽又想起當初剛抵平陶時,她詢問過女戶的事。
有一種什麼在腦中陡然炸開,魏景頭腦轟鳴,“霍”一聲站了起來。
不!
不會的。
不會的真的。
魏景呼吸急促,高大的身軀微微顫抖,他搖了搖頭,他拒絕相信。
他想錯了,一定不是這樣的。
魏景閉了閉眼。
“夫君你怎麼了?”
邵箐被他突如起來的大動作嚇了一大跳,急忙問道:“可是有什麼事?”
“顏明身處危急,仍記掛寇月,那你可有想過我?”
良久,魏景睜開眼,他垂頭,一雙深沉如水的眸子定定盯著她的眼睛,緩緩問:“你可有想過,若你有一絲一毫損傷,我當如何?”
“我當然想你的。”
邵箐一愣,抬眼看見他麵色僵硬得可怕,詫異,不明所以,但她還是急急解釋道:“我就是想著攻入金牛道籍口久議不得,機會難逢啊!”
她就是想著他,想儘心幫他解眼前困難啊!
邵箐有些不安,魏景的狀態很不對,有種暴風雨前夕的感覺,這好端端,怎麼突然就這樣了?
“我也不會讓自己冒險的,那位置是安全區域,箭矢射程之外,身邊又有韓熙王經他們,可保萬無一失。夫君你放心,我……”
“那位置我若用箭,百發百中,不拘韓熙王經,統統不能擋也!”
魏景陡然打斷她的話:“我又何曾需要你誘敵?”
“我不需要你以身誘敵為我解困,這般得來的進軍借口,我寧可不要!”
“我寧願放棄攻入金牛道,也絕不讓你冒一絲一毫風險。複仇尤可另覓良機,倘若你有何萬一,我當如何?”
魏景一字一句說著,聲音不高,卻字字敲在邵箐心坎,她知道魏景極重視自己,但她從沒想過尚淩駕於他母兄大仇之上。
這一刻,他一瞬不瞬與她對視,那雙漆黑瞳仁迸射出激烈火花,炙熱仿佛能灼傷人的眼睛。邵箐忽然有種什麼預感,她心跳漏了一拍,繼而失控“砰砰”狂跳起來。
她慌了,移開視線:“那好,我那我以後再不冒險,隻出謀策劃再不親身涉及。我都聽你的,你放心……”
“阿箐,我心悅於你,愛愈性命,故而容不得你涉半分險境。”
魏景不允許她半分逃避,直接了當問:“那你可心悅於我?”
他大掌掰正她的臉,俯身定定看著她的眼睛:“如我待你,如楊舒待姚氏,如顏明待寇月,那般心悅於我?”
百般契合,交頸相擁,床榻纏綿,她的回應千真萬確,魏景怎麼也不肯相信,她待他無男女之情。
他定定看著她:“阿箐你回答我。”
“怎麼突然問這個了?” 邵箐一怔。
有一種預感落實的感覺,不知道為何魏景突然問起這個問題來,但她知道他非常認真。
突如起來的一切,都讓人覺得很不對勁,給人一種山雨欲來的錯覺,邵箐有些不安,攥了攥手裡匣子:“今兒你是怎麼了?”
魏景不答,隻捧起她的臉,看著她的眼睛,再一次問:“阿箐,夫妻多時,你可心悅於我?你對我究竟是何種情感?你告訴我?”
他迫切要得到答案,態度十分強硬,避無可避。
邵箐呼吸一頓。
何種感情?
她和魏景的情感經曆頗複雜。
一開始,其實她對他隻有戰友情。她和他跳過了戀愛期,沒經曆過絲毫怦然心動就成了真夫妻,趕鴨子上架,她當時無奈又無措,隻能強迫自己適應。
後來,夫妻相處日久,同伴情轉化為親情。隻他對自己真的很好很好,人非草木,她已真心接納他成為她的丈夫。
是丈夫,小意纏綿,溫柔繾綣,天天在一起做最親密的事,她又不是鐵石鑄成的心肝,怎麼可能無動於衷呢?
她是喜歡他的,對他有好感,這非親情,而兩者相結合,形成了最獨一無二的情感,厚且重。
她對他的感情也極深。
但邵箐知道,魏景想要的並不是這個。
他想要純粹的愛。
其實魏景的感情變化,邵箐並非一無所覺,他的眼神他的動作,尤其近日,他目光仿佛能將她看化,纏綿間都舍不得退出。
他想要她一起墜入愛河,抵死愛戀,用濃純的愛意碰撞出最炙熱的火花。
可是人感情並非自來水,哪能說來就來,需要轉換成什麼模樣就什麼模樣的?
她下意識逃避這個問題,隻是今日他挑得明明白白,她避無可避。
邵箐抬頭看他,他看似平靜,實際下顎繃得緊緊的,一雙黝黑的眸子緊緊盯著她,蘊含著恐他自己也沒察覺的希冀。
她心驀的有些痛。
其實她並沒做錯什麼,隻是這一刻心裡還是難受極了。但她也從沒想過騙他,他是她這世上唯一真心相待之人。
邵箐抱住他,輕聲說:“我喜歡你。”
“很喜歡很喜歡。”
“昔日種種艱難,你我二人攜手同行,這世上再無第二人可與你相比擬。”
語調輕緩,緩緩道來,她緊緊抱住他,十分認真地說:“夫君,我心裡唯獨一個你,此生此世再容不下第二人。”
真的,不會再有第二人了,不管前世今生,她都隻會有這一個丈夫。
“喜歡?”
隻是喜歡。
她動了情,說話間眼眶微微發熱,可魏景也聽明白了。
他緩緩重複一遍,定定看著她。
和先前猜測落實了一半,她是喜歡他的,但距離他曾經以為的兩情相悅差之遠矣。
但今天以前,他還以為她愛他,就如同他極愛她一般。
魏景扯了扯唇,露出一抹不是笑的笑。
在這一刻,所有迫切憤懣,期待希冀,都變得黯淡失色,這個一向淡定從容的男人,愣愣站在原地。
他喃喃問:“是我哪裡做得不夠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