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即有親衛奔出,處置哭泣的兵卒。
再未聞哀聲,但安王並未因此好過多少,他如同一困獸,焦躁憤恨,麵目猙獰。
窮途末路。
難道,難道他今日正要身死於此?
不,不可以的!
他做低伏小二十載,忍辱偷生,殫精竭慮苦心籌謀,母仇未報,壯誌未酬,如何能死?!
安王臉頰抽搐幾下,倏地站住:“謹之,你有何策?”
如今隻能寄望衛詡能有脫身良策。
衛詡一身玄色長袍,濕透了黏著身體上,少了平時的空靈飄逸,多了遒勁英姿,他端坐在一塊尺高的怪岩下,已凝眉沉思良久。
聽得安王問,他抬起頭來:“孤軍被圍,無衣無糧,久守不攻自潰。”
堅守孤峰是死定了,但突圍的話,衛詡瞥向山下露出星星點點昏黃的營帳,密密麻麻,一眼望不見儘頭。
“仲和,若攜你突圍,我有七成把握可全身而退。”
眼下這惡劣的環境,若說硬尋好處,倒有一個。它不是常規戰場,莽莽群山,林木高大植被豐厚,處處都是隱身之地。衛詡本人其實是沒多少危險的,憑他的身手,必能順利脫身。
至於其他人。
衛詡環視一下雨幕下三兩挨在一起的殘兵,以及遠處真肅然鎮守道口的陳昂徐蒼等將。
還有安王。
安王終究是個武力不強的人,帶著這麼一個累贅闖千軍萬馬,饒是衛詡,也隻有七成把握二人能全身而退。
而除安王的其他人,他就無法保證了,陳昂等大將多少能有生機,但普通兵卒,恐怕十不存一。
“七成?”
這當口,兵敗不兵敗的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了,最重要的是自己的性命,乍聞七成把握,安王心陡然一鬆。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衛詡的本事他是知道的,能說出口肯定假不了。
隻是七成,還是不夠穩妥。
安王正這般想著,就聽衛詡道:“齊王之能,不下於我,若非山高林密,把握還要小些。”
他自信,但從不自負。
安王倏地抬頭:“謹之,若逆王不在呢?”
什麼意思?
魏景怎麼可能不在?
衛詡詫異,隻也知安王並不會無的放矢,直接了當表示:“齊王不在,我有十足把握攜你脫身。”
“好!”
安王霍地站起:“去把傅沛押過來!”
伏擊魏景,他還備了一套誘敵激敵的備用計劃,因此把傅沛也帶上了。後續激戰,由於傅沛很可能可充任一個最後護身符的角色,所以倒沒丟下。
聽說押傅沛,衛詡挑眉:“你……”
靠傅沛讓魏景後退?
不可能的。
那麼,傅沛能牽扯的就隻有孟氏母女了。
孟氏母女,身處魏景的大後方平城。
平城有不少益州上層人物,其中最重要的,且孟氏母女能夠上,又於魏景聯係最緊密的,那就隻有一人。
衛詡心念一轉:“齊王妃?邵氏?”
“沒錯!”
安王斷言:“逆王極看重他這王妃,若邵氏有險,他必離營折返平城。”
邵氏能有這麼大的作用嗎?
衛詡對此先不評價,他擰眉:“你如今即便有何計策,隻怕也遲了吧?”
重重圍困,如何傳信?
且東巒道伏擊落空,也不知那孟氏母女被懷疑沒有,說不定,齊王已經派人星夜趕回去了,就算能傳信也遲了。
誰知安王卻搖頭:“不遲。”
“哦?”
“我在傳命這母女二人做好準備之時,便已一起下令了。”
早在雉尾關破之時,安王就已經傳信孟氏母女,讓二人做好準備,以免屆時手忙腳亂,露出破綻。
而針對邵箐的命令,就是那時一起下的。
什麼命令呢?
一道隨口道來,意在廢物利用的命令。
魏景麾下人才濟濟,東巒道伏擊後,不管魏景死還是不死,這孟氏母女二人都成了廢棋。
既棋子廢了,那就趕在最後能用的時候,再順手多用一把吧。
安王把留守平城的益州上層扒拉了一下,選中了邵箐。
其實他從前真沒怎麼注意過邵箐,一個女人罷了,他的所有行動一向都直指魏景本人的。
邵箐是因為有孕,才首次引起他的注意。
本著廢物利用的心態,又忌憚魏景,哪怕確信必死之局天衣無縫,他也以防萬一了。
當時安王令,命孟氏母女二人製造機會,擄邵箐。
衛詡挑眉:“仲和,此事恐怕難成?”
這齊王妃,哪裡是說擄就能擄的?
人家日常身處郡守府,郡守守衛森嚴根本沒可能;倘若外出,那也是親衛隊前呼後擁,不缺好手,接近都難窺空隙。
有孟氏母女在,或許能製造個契機不奇,但齊王妃身邊的護衛不是死的,己方在平城的人手其實並不算多,想順利擄齊王妃?
他看懸。
三成隻怕都多給了。
安王卻道:“成功與否,無甚關係,逆王聞訊立即折返平城即可。”
他求的也不是成功擄人。
安王冷嗤一聲:“沒想到,我這嫡出弟弟,居然還是個情癡。”
以前魏景身邊隻有一妻,傳聞其情深一往,安王嗤之以鼻,出身皇家的他根本就不相信這些,當時他想著,大約是魏景遭遇背叛過分謹慎之故。
但隨著傅芸求妾位的失敗,以及後續的種種訊報,安王不得不信了,他這位戰神嫡弟,居然還真是個情種。
因為這個,也因為邵箐懷孕,還因為孟氏母女身份的局限性,他當初才隨口點的邵箐。
誰曾想,當初不過本著廢物利用心思的隨口一令,如今竟救了自己一命!
“那你且試試。”
衛詡其實並不怎麼相信一個邵氏能有這麼大的作用,不過試試無妨,成也好,不成也無損傷。
“你現在就試,我們最遲天蒙蒙亮突圍。”
確實不能再等,安王隨著衛詡視線環視四周一圈,就算勉強能躲雨,這般冷濕,普通兵卒也是扛不住。拖得越久,戰鬥力越弱。
不到最後一刻,安王也沒想著光杆司令逃竄,餘光見傅沛押到,他神色一獰:“削一根長木,將此子懸於道口前!”
無紙,無筆。
親衛直接輕劃了上臂一下,以血為墨,以布為紙,安王親自手書一封,將孟氏娘仨的來龍去脈說個清楚明白。最後,又將之前擄邵箐的命令一字不漏寫在上頭。
“陳昂,你將此信,射於敵軍轅門!”
……
“冷雨無糧,久守死局,天亮安王必定突圍。”
一紮好大營,魏景立即召眾臣將至中帳,也無需商議太多,他盯了臨時繪出的地形圖看著半晌,直接下令:“張雍,你率五萬精兵守住正麵道口。”
“標下得令!”
“範亞,你率三萬精兵迂回繞之左後方,堵住此坳口。”
“標下得令!”
“陳琦,你率五萬精兵包圍後方。範磬梁丹楊源等諸將,汝等各率麾下軍士,呈扇形列陣於最外圍,不得有誤!”
“標下等領命!”
……
安王麾下也就萬餘殘兵,三十萬圍一萬,又占據天時地利優勢,明日之戰可謂勝券在握。
眾將齊聲領命,氣勢昂揚,隻魏景一一下令後,臉還是繃得緊緊的。
季桓機敏,察覺到主公另有思慮,正要問,這時帳外忽有腳步聲奔近。
原來是魏景之前遣出的兩撥哨探,有結果回來了。
他立即道:“立即稟來!”
幾名哨探身上還濕漉漉淌著水,大寧道的先說:“稟主公,緊鄰大寧道羊縣段,果然發現鐵礦,極大,隻怕不亞於祈寧鐵礦。”
祈寧鐵礦,益州最大的三鐵礦之一。
魏景神色又沉了幾分,目光投向東巒道哨探。
“稟主公,東巒道有葫蘆峽,長達十裡,寬且低窪,亂樹雜草叢生,人入內不見一丈外。其中竟深藏桐油火線,數目甚巨,一旦點燃,當立時爆起焚毀全峽。……標下等攀爬岩壁,發現有新鮮痕跡。另葫蘆峽之後,白日曾伏大批藏兵。”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魏景霍地站起,黑眸厲光陡放。
這一瞬他聯想得更多,他心中有某些隱約不好的猜測,正好和訊報重合。
他心臟“砰砰”狂跳,隻是不待他開口說話,突然又有一陣急促的奔跑聲逼近,鎮守轅門的小將梁丹急聲稟道:“主公,主公!山上道口突懸起一男童,又射下來一封信!”
“敵將揚言,男童乃平海侯傅竣五子傅沛也!”
某種不好的念頭,進一步被印證,魏景瞳仁一縮,幾大步疾衝上前,劈手取了那封書信。
驟一看,他心神巨震。
“魏平!!”
怒喝一聲,魏景目眥儘裂。
“備馬!我立即回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