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立即刹住。
張雍就在旁邊, 他急急勒停胯.下膘馬, 忙問:“主公?”
這是為何?
三更前得穿過東巒道,否則就來不及合圍安王了。
張雍著急, 陳琦範亞等將也打馬過來, 魏景卻一言不發, 眯著眼睛盯著河麵好半晌。
“不對。”
是不對。
連日夜雨, 河流暴漲, 但冬季的河水總要清澈更多的。好比眼前的瀧水, 雖極湍急往下遊奔騰去,激起陣陣白色浪花,但肉眼可見它的河水還清淩淩的。
一切都很正常。
但這就是最不合常理的地方。
要知道這東巒道側可是有大鐵礦的, 就在這瀧水稍上遊一些的地方。礦坑露天, 沒有植被覆蓋,連日暴雨, 必被衝下許多黃土。
這瀧水不可能這麼清,它應該更渾濁才是, 最起碼這一段會非常明顯。
除非,這東巒道沒有大鐵礦。
大鐵礦其實在大寧道。
電光火石間,魏景想明白一切,他倏地抬頭望向前方墨綠色的山脊,暮光中,兩山相夾的官道黑黝黝的, 猶如一張噬人的利嘴。
“傳令!後軍轉前軍, 奔大寧道, 全速前行!”
……
益州軍紀律性極強,魏景一聲令下,齊刷刷掉頭,迅速往來路折返,改走大寧道,奔襲靈城。
“傅姑娘驚惶間,怕是記錯方向了。”
由於安王的迂回謹慎說法,這時候倒幫了孟氏母女大忙。一個弱質女流,明顯發生很不好的事,驚慌下逃離鐵礦在山裡不擇路奔逃,又兩年多了,記憶有所疏漏其實也不算奇怪。
季桓琢磨著,傅芸大概還記錯了時間以及方位,否則按他推演,這鐵礦是無論如何也到不了大寧道的。
因此,他才敢斷言是東巒道。
季桓長長籲了一口氣,幸好主公眼利,否則己方將遭遇一場苦戰激戰。
此時,眾人並不知葫蘆峽,也不知桐油火陣必死局。又因為急行軍中靜不下來細細思量,最重要還有魏景的關係,暫未對傅芸起疑。
魏景也是,這個時候的他,還是沒有懷疑他僅存的這二位血親的。
但不知為何,他心底隱隱有種不安。
對傅芸的。
不知從哪個罅隙竄起來的異樣感覺。
他立即遣了哨探留在東巒道,命小心蟄伏,留意動靜;又特地點了人,命等到了大寧道時,留下尋找鐵礦。
魏景是根據他一種本能的直覺行事,多次在生死之間遊走生出來的直覺。隻是令下以後,那種不安還沒能消褪。
他忽想起自己妻子,心跳突然漏了一拍,繼而“砰砰”狂跳起來了。
一種不知名的敏銳直覺,這和傅芸有關係。
不,他不應該有這種念頭的,舅母表妹九死一生,世上僅存二血親,他們好不容易才團聚。
舅母待他,和往日並無差彆。
魏景甩了甩頭,欲將悄悄生出的一絲絲疑慮甩出去。
但幾乎是馬上,他沉聲下令:“韓熙,你立即點一千人,卸下甲衣,輕裝而行,以最快速度趕回平城!”
“切記不許驚動任何人,悄悄護夫人而出,先,先回漢中。”
魏景聲音越來越急促:“再命人把郡守府後院圍了,任何人不得進出!”
“諸將聽令,全速進軍!”
……
但對於安王來說,魏景給韓熙這命令,還是晚了些。
……
安王的哨探一直盯著雉尾關,魏景大軍一開拔,一半人立即趕回報訊,另一半則悄悄尾隨。
但道路不暢的所帶來的障礙是雙方的,當遠遠驚覺益州軍突然後軍轉前軍,原路折返的時候,安王哨探也沒辦法抄近路回去報訊。
隻能同樣是繞大寧道,拚命狂奔。
彼時,前一撥哨探的消息已差不多要送到安王手上了。
安王故布疑陣,小心遮掩,最終率十萬大軍設伏於東巒道合邑段,就緊緊綴在葫蘆峽之後,一旦火陣成,後續即可趁機剿殺大亂的敵軍。
一切進展得很順利,在接到益州軍出雉尾關直奔東巒道的訊報時,安王狂喜,但他很快按捺下來了:“傳令葫蘆峽伏兵,切切小心謹慎,不可露出半點聲息。”
葫蘆峽上有伏軍,但很少,主要是用來燃火箭射爆桐油桶的。人少蟄伏不難。這葫蘆峽兩側雖藏了密密麻麻的桐油桶和火線,但得利於這處天然寶地,口小腹大林木茅草異常茂盛,又有很多坑窪,毒蟲遍布,除非大批軍士拉網式搜,否則短時間內絕無發現破綻的可能性。
魏景遣的哨探固然很多,但哨探始終還是哨探,人數距上述規模差得可不是一星半點。親率伏兵潛於葫蘆峽之上的大將陳昂,攢緊手裡的火箭,小心翼翼趴伏身體,餘光一瞬不瞬盯緊益州哨兵們。
益州哨兵搜尋了很久,果然沒能發現問題,又奔前方道路去了。
眾人耐心等著,等到天光開始減弱,這才見探路的益州哨騎馬折返,直奔來路去了。
最關鍵的時候要到了。
安王及麾下諸將士屏息以待。
但益州軍遲遲未出現。
逆王此人,征戰經驗極其豐富,即使一切正常,他尚有猶豫邑不足為奇,大家耐心等著。
時間靜靜過去,申時,酉時,戌時,亥時,再踏入子時。冷風呼嘯穿過崇山,嗚嗚怪響,漆黑的天幕烏雲漸漸變厚,一場冷冷的冬雨又在醞釀。
長時間蟄伏不見動靜,人心漸漸焦躁起來了。
一陣狂風刮過,衛詡倏地站起,玄色寬袖獵獵而飛,他肅然斷言:“不用再等,齊王必已率軍掉頭,往大寧道而去!”
狂風並非吹散他的聲音,乾脆利落一句話,猶如前鈞巨石般轟在人的心坎,安王呼吸登時就急促起來了。
他臉頰抽動,神色猙獰得可怕。
郭淮道:“或許逆王謹慎,還在觀察之中。”
他話說得,其實自己都已很猶豫了,但伏擊失敗的代價太大,讓人忍不住再多生些僥幸。
衛詡卻擰眉:“齊王穿大寧道而過,必立即反撲東巒道,若我等不能及時退回靈城,處境堪憂。”
從葫蘆峽至靈城,這東巒道還有好幾十裡的路,既然最適合伏擊,那就肯定是格外險阻難行的,大軍要通過耗時其實也不少。
一旦計劃落空,就得趕緊退回靈城了,否則伏擊不成反被合圍,形勢即時逆轉。
安王臉色很難看,他費了多少心思,才布成今天這局。
魏景真發現端倪,已經掉頭了嗎?
他麵色沉沉,最終咬牙:“去,哨探!立即順著官道往南,探聽益州軍動靜!”
伏擊失敗意味著太多,哪怕心裡已信了衛詡的判斷,但安王還是不甘心。
遣出哨探,會有被益州軍發現的風險,還不小,但事已至此顧不上了。
答案很可惜,益州軍確實已經掉頭,淩亂的馬蹄腳印到了合邑段前,戛然而止。
安王“霍”地站起:“傳令下去!諸軍立即折返靈城!”
……
隻是這麼一耽擱,有些趕不及了,在安王率大軍緊趕慢趕,以最快速度穿過東巒道時,恰恰被連夜急行軍而來的魏景大軍堵了個正著。
沒錯,是堵。
差一點就奔出東巒道了,卻在道口處被益州軍堵住。
最糟糕的情況出現了。
如今天已亮全,昨夜的雨沒下成,厚厚的陰雲層層堆疊,昏沉沉的。冷風中,黑壓壓的益州軍如潮水般湧來,能清晰眺望敵軍簇擁中那麵赤紅的帥旗,一個碩大的“齊”字氣勢磅礴,屹立寒風,傲然不倒。
安王瞳仁一縮。
而帥旗下的魏景緩緩抽出配劍,斜指敵軍:“眾將士聽令!進攻!”
牛皮大鼓陡然轟響,益州大軍爆發出一陣如雷的呐喊,潮水般撲向驚魂未定的安王大軍。
一場激烈的合圍戰隨即展開。
安王正處於此生最危急最狼狽的境地。
殷紅的鮮血代替了雨水,流淌在古樸的東巒道口,將黃褐的泥土染成赭紅。大戰從上午開始,在兵力懸殊,已方又完全身處劣勢的情況下,安王大敗,等苦戰到傍晚,已幾潰不成軍。
一陣狂風刮過,“劈裡啪啦”的冷雨迎麵拍下,安王一抹臉上混著血跡的雨水,雙目赤紅,重重喘息著。
在這個生死存亡的危急關頭,萬幸還有衛詡。
“我們立即往上退,據地勢拒敵!”
此戰,連一直都不動手的衛詡都拔刀了。他之戰力,比之魏景也不遑多讓,也算讓大敗的安王大軍有了主心骨,一直聚攏在一起,沒有被殺散。
且戰且退,衛詡一直在尋找適合據守的地點,以便讓己方獲得喘息之機。
終於他找到了,這是一處高峰,山勢陡峭怪岩密布,滑溜溜的無法攀登,他眼尖,遠遠瞥見高峰左側有一條上山的小道。
很好,己方退上去,守住道口,便能得以喘息。
天黑了,又逢大雨,益州軍攀登小道尚且艱難,如何進攻?
今夜可暫保安穩。
果然,安王衛詡率殘軍退上,魏景皺眉掃了兩眼險峰,不得不傳令:“鳴金!”
這地勢,這天氣,隻能休戰。
不過沒關係,包圍高峰就是。
往上攻固然難,但往下突圍更艱巨,數十萬大軍重重包圍,安王總不能插翅的。
魏景冷哼一聲,下令原地紮營。
急行軍又接連大戰,將士們也是筋疲力儘了。
……
輜重兵後勤兵早已抵達,魏景一聲令下原地紮營,割草伐木,很快就支起一頂頂的營帳,軍士們分兩撥輪流用膳歇息。
隻山腰上的安王殘軍,就沒這麼安逸了。
所有軍備俱已丟下,沒有營帳,疲憊不堪的軍士們隻能在岩石或樹木底下勉強躲避。雨水冰冷,又餓又累,普通軍士瑟瑟發抖,陳昂徐蒼等大將不放心,親自守道口去了。
一種淒愴悲涼的氣氛彌漫,遠眺山下點點黃光,不少軍士麵露絕望。
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困在上頭沒吃沒穿的不用殺都死定了,可突圍,又要如何突呢?
有年輕兵卒驚恐哭泣,正在陰著臉踱步的安王聞聲,陡然刹住:“擾我軍心者!殺無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