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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沛,我的兒。”
昔日養尊處優的婦人,如今蓬頭垢麵,孟氏眼角的皺紋更深了幾分,白發更多,數日時間仿佛蒼老了十歲。她很焦躁,眉心緊緊皺起,喃喃:“也不知你弟弟如何了?”
她問的是自己的女兒,可惜並未得到回應。
傅芸愣愣的,自被關進來後一直如此,她越拒絕回憶,範恬不可置信的臉就越是反複在眼前晃過。
範恬感情方麵是稚嫩,或許還在兄長們的保護下還有些單純,但他不是傻子。當時驚變一起,他立馬就明白過來,震驚、不可置信,但忠上的本能還是讓他下一刻就拔刀上前。
假僧不多,很快就被擒拿下來,包括孟氏母女,範恬呆呆站著,悲愴的神色,他目中有淚。
這一幕定格在傅芸最後的記憶,她捂著頭緊緊閉上雙眼,“不,不要這樣這樣看著我。”
她不想麵對範恬,她本來就是要死的,她當時直接往護衛的刀刃撲,可惜未果反被製住。
她終究還是瞥見他悲愴的淚。
“不,不。”
傅芸曾經以為,自己的淚已儘,在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災厄中已流儘。但此刻,她以為早乾涸了的眼眶再次濕潤,淚如泉湧。
“哭什麼哭?!”
孟氏厲聲喝問:“你是不是又想著那個姓範的?!”
她憂心兒子安危本焦躁,見狀更是急怒交加:“你怕是早就忘了你兄弟了,一心隻有那個姓範的!”
“一見那姓範的就失了心魂!若非如此,……”那姓邵的如何能避過?!
孟氏氣得不打一處來,若是當時女兒能配合,兩人一起攔截邵箐,未必就會險險擦過。
但她及時刹住了話頭,她沒忘記鐵牢外立著一列持刀守衛。
孟氏垂目,遮住眸中一抹暗光。
也不知魏景死了沒有。
她深知,安王籌謀已久計策毫無紕漏,但魏景也非等閒人物,曲陽戰局,不知如何了?
她母女失手被擒,魏景若還在,未必就是必死之局。且就算必死,她還有兒子。
她必須儘力為兒子掙取生機。
孟氏心念百轉,再次陷入思緒當中,誰料這時,卻忽然有一陣腳步聲突兀而起。
腳步聲穩健有力,一下緊接一下落在大青石鋪就地麵上,回聲格外清晰,仿佛踏在人的心坎上。緊接著,就是一連串“啪啪”的膝蓋落地聲,無聲見禮。
孟氏呼吸一緊。
誰來了,呼之欲出。
她立即給了傅芸一個警告的眼神,然後,那腳步聲已停在石階上的門洞前。
孟氏慢慢回頭。
僅有幾點燈火的昏暗石牢中,一個高大英俊的男子緩緩步下,他一身黑衣,麵容冷戾,森冷之意撲麵而來。
“舅母看我沒死,可是很意外?”
陰冷暗啞的男音,為這個陰森森的地牢增添了更多寒意。孟氏一垂眸,再抬起卻已悲聲哭道:“不,不是的。是我辜負了殿下厚愛,我該死!”
魏景目光冷冷,無絲毫波動。
孟氏卻並未在意,她仿佛已陷入自己的悔恨當中:“我不想的,我真不想,是那安王!都是那安王拿住了阿沛,要挾我們的,說我們不從,就殺了阿沛!”
孟氏掩麵痛哭,無力跌坐在地上:“傅家就剩阿沛一絲血脈了,你舅舅就剩這麼一個兒子!我,我沒辦法,我隻想保住阿沛,好歹對得住和你舅舅夫妻一場!”
說到兒子,她真情流露,淚如雨下,一時連自己都分不清是真是假。
“殿下,還記得你舅舅嗎?你舅舅膝下五子六女,如今就剩五娘和阿沛了。我沒用,保不住兒女,不得不聽命行事,……”
孟氏膝行至鐵柵欄前,哭道:“舅母對不起你,舅母就是立時死了也毫無怨言。隻是阿沛,阿沛他還小,他什麼都不知道,求求你救救他!”
孟氏終於說出自己的最終目的,此刻她也不單單是演戲,涉及兒子她無一不是真情實感,淚水模糊了雙目,哭聲悲愴:“夫君就剩阿沛這點血脈了,求求你救救他!”
傅竣母親早逝,繼母麵甜心苦,他是胞姐傅皇後小心護著長大的,姐弟感情極深。這種深厚的感情一直延伸到兩外甥身上,傅竣對外甥們的好,不含半點諂媚,是真心實意的好,說是比親兒子還好一點不過分。
魏景對舅舅的感情也是極深的,否則他不會數年不間斷的苦尋孟氏娘仨,並真心相待不存疑。
孟氏深知,她很清楚唯有傅竣,才能觸動魏景。
那她成功了嗎?
還真是的。
親舅的笑臉在眼前一晃而過,頭頂上仿佛還能感覺到那種欣慰的輕撫,“我傅氏先祖開國時也是勇將,可惜子孫無能,棄武從文,深以為憾啊!”
“今後就看殿下的了!”
傅竣滿目驕傲,當時那種興奮自豪原來從未遺忘,饒是魏景滿腔憤恨,也不禁滯了滯。
他的舅舅,就是因為舅舅,他數年來才苦苦尋覓從不間斷,即使毫無音訊,也未曾有一絲一毫的放棄。他甚至想過,若以後複仇成功,他得了天下,還能廣告天下尋之。
舅母表弟幾個若還在,聽了消息會主動聯係他的,比人海茫茫胡亂摸索好多了。
他好好照顧她們,教導表弟讓他秉承舅舅舊誌,讓舅母頤養天年,讓表妹們尋個好的夫家,和樂一生。
可惜,可惜他換來的卻是又一場背叛。
魏景痛苦閉上眼睛。
眼前的孟氏痛哭流涕,懊悔自責,真情流露表現無懈可擊,所敘所言也合情合理。他本應該相信的,但可惜,他騙不了自己。
孟氏真是被要挾著,不得不為嗎?
不。
這幾個月時間下來,孟氏表現得太好太完美了,尤其是納妾風波那一場,她的淒厲的哀泣入木三分,連魏景也為之動容。
傅芸尚可說是陷入往昔噩夢,那孟氏呢?真真假假的說辭,是什麼支撐著她這般成功地出演了這麼一場好戲,超水平發揮,神態動作足可亂真。
魏景可不是一般人,哪怕被親情遮蔽,他敏銳還在。
偏偏孟氏做到了。
她不可能是客觀被威脅的,但凡心裡有一絲不甘願,她也無法辦到。
她必是主動的。
她是很樂意的。
魏景有時,真痛恨自己這般敏銳。
他重重吸了一口氣,將胸臆間湧動的情潮壓下,睜眼,冰冷如昔。
他短促冷笑:“憑什麼呢?”
孟氏欲殺他的骨肉,卻讓他救她的兒子?
孟氏一滯,抬目看魏景,對上一雙微泛赤色的眼眸。
“安王大敗,僅餘數百殘兵退回漢壽。”
孟氏大驚:“那阿沛呢?!”
魏景並沒說任何前情提要,隻冷冷道:“被安王帶回。”
被安王帶回?
僅剩幾百殘兵?
以魏景之能,若有心,僅剩這幾百殘兵,如何救不了傅沛?
孟氏並不知魏景早已離營,也不知當時戰場特殊,她按常理推斷,得出結論,登時頭腦那根線弦“啪”一聲繃斷。
“你這個狼心狗肺的賊子!和你那皇父是一個模樣,心狠手辣!!”
所有希望陡然落空,孟氏癲狂,手一指魏景:“還有你那愚蠢的母後!!”
撕開所有偽裝,孟氏原形畢露,神色怨毒:“若非你那蠢笨如豬的母後,若非你兄弟二人過分張揚,我傅家如何有滅門之禍?!”
“我的夫君,我的兒女,還有我的父母姐弟!”
旋渦的中心,無一人能幸免,可憐她的老父老母,年近古稀難得高壽,正要好生慶賀,誰知卻喝成了斷頭酒。
“你們都該死!”
“死得好啊,蠢婦死得好!東宮滿門死絕最好不過!還有你!”
孟氏渾濁的雙目流露出深切的怨毒,切齒道:“你該死!正該和你那小雜種一起下地獄!”以鮮血祭奠她所有血親的在天之靈!!
蠢婦?死得好?
東宮滿門正該死絕?
小雜種?
頭腦“轟”一聲巨鳴,魏景呼吸一窒,雙目瞬間赤紅。
眼前孟氏怨毒的麵容,和他記憶中皇父那張慈和的臉融合在一起,後者瞬間變得猙獰。
兩者重疊,難以分割,切骨的恨意隨著血液快速湧動,幾要衝破血脈,魏景麵容一陣扭曲,嗜殺之意森森而出。
他大恨:“來人,開門!先把他那雙招子給我來剜出來!”
他要親自剝了他的皮,將他剁成肉泥!!
魏景喘息粗重,雙目赤紅,視野中甚至隱約浮起一層血霧,他神色嗜血且猙獰,隱隱帶著狂亂,再次陷入舊日不可自拔的失控狀態。
韓熙覺得不太對,隻他忠心不二,聞言還是毫不猶豫上前,但接過鑰匙之際,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主子一眼。
心一突,魏景真很不對勁,他不禁隱隱擔心起來。
然就在韓熙手上遲疑一瞬之際,他耳朵一動,忽聽見一陣由遠而近,輕盈卻急促的腳步聲接近,夾雜著焦急的呼喚。
“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