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景離營的當夜, 安王一方就發起了突圍。
衛詡道:“寅末卯初, 是最好的突圍時機。”
初冬時分, 寅末卯初, 正是黎明前那最黑暗之時。
己方的困境,敵方必然清楚, 明日的突圍戰, 彼此心知肚明。
天蒙蒙其實是最佳突圍時間點, 天亮了, 視野的障礙大減,而又沒有亮全,給敵方帶來不少阻滯。
然可惜這點敵方也清楚, 這最佳突圍時間,敵方必已做好準備, 安王一行撞上去反而弊大於利。
衛詡索性舍棄,選擇黎明前最黑暗那會。
己方視野不明,敵方也是。攻其不備乃上策。況且黎明在即, 他們正好衝到山下, 最大限度接近林木茂盛處。
“正麵道口、左後方坳口、東南北林木稍稀疏三方,益州軍必陳重兵。”
地域圖早丟了,衛詡隨手折了一枝丫, 在潮潤的泥地上劃了個簡陋的陣地圖。
“我們隻能選西邊。”
實話說,哪一邊益州軍都不會少, 隻能儘量選好一點的。西邊林木茂盛地勢崎嶇, 益州軍不好陳軍, 但己方也不好走,不過它還是有個好處的,一旦突圍成功敵軍不好追截。
相比起道路艱難,還是益州軍更讓人忌諱。
衛詡之策,眾人信服,安王環視身邊諸臣將,沉聲道:“突圍之戰艱,諸位需儘力靠攏,切莫四散。”
尋常兵卒易得,良臣勇將難覓,郭淮陳昂等人乃是他最後的根底。到了此時此刻,安王能舍棄殘兵,但他不能舍棄多年積攢下來的人才。
眾人也知凶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俱鄭重應喏。
還有兩個多時辰才到寅時末,突圍之策議罷,諸人抓緊時間休息。
衛詡倒不怎麼累,他精力充沛,主動接過守夜的任務。
夜深人靜,雨淅瀝瀝的,漸漸小了,隻寒冷依舊。衛詡眺望山下星星點點的昏黃,緩緩踱步至石台側,餘光卻瞥見地上蜷縮著一個很小的身影,耐不住山間嚴寒,睡夢中瑟瑟發抖。
一看,此人下巴尖削臉色青黃,正是傅沛。
定定瞥了片刻,衛詡收回視線,淡淡踱開。
寅時,山上悄悄動了起來,萬餘兵士集結完畢,安王鼓舞一番士氣,一聲令下,疾衝下山突圍而去。
傅沛也被帶上了,這未必就不是個護身符。
不過吧,漆黑混戰,普通兵卒看不清也不認識傅沛,這附身符在眼下卻不大好使了。
突圍戰非常艱難,一衝出道口立即驚動益州軍。益州軍反應極快,即使衛詡選的時機非常不錯,也能沒占多少便宜。
敵軍如潮,喊殺聲震天,洶湧似要淹沒安王一方,即使有衛詡在,有陳昂徐蒼等大將在,也處處險境。
最險時,安王祭出傅沛。可惜天黑,普通將士混戰中更是沒空細想平海侯幼子是哪個,偶爾有想起的也認不出人,戰場可是沒暫停的。
傅沛用不了,就是徹頭徹尾的累贅。當時安王身邊這萬餘軍士已折了八成,敵軍包圍圈已壓在百丈以內,真真是命在旦夕。好在,耳邊及時響起衛詡的聲音。
“再過三十丈,就是密林!”
衛詡長刀一揮撥開箭雨,提醒安王做好準備,他腳一蹬,要直接攜後者竄入林間。
安王立即將手上的傅沛一扔,一手提刀,一手抓緊衛詡手臂。
傅沛重重摔落在地,痛呼一聲。
這種情況被扔下,必是死路一條,不是被殺死的,而是被踩踏致死的。
不過衛詡回頭看了一眼,挑了挑眉,拔地而起的瞬間他抄起馬鞭一甩,將地上的傅沛卷起。
二人綴了一個尾巴,在朦朧晨光中一閃,已竄入林間。
入了林,衛詡能百分百保證二人安全,腳尖一點往前飛縱,他瞥了眼剛提在手裡的傅沛,笑笑:“這人後麵還能用。”
確實能用,若非迫不得已,安王不會扔下,不過他囑咐:“謹之,若力有不逮,扔下就是。”
“這是自然。”
……
安王最終突圍成功了。
但很慘烈,諸臣將折了近半,萬數軍士僅餘數百。他率著數百殘兵,在僥幸不死的陳昂徐蒼等將護衛下,倉皇逃回漢壽郡。
益州軍當日下靈城,兩日內全麵攻占曲陽郡。
安王十八萬大軍出征,數百而歸,大敗之慘烈到了極致。
但季桓等人還是萬分愧疚自責,居然讓安王給逃了,下了靈城後,他立即手書一封,向魏景請罪。
……
“逃了。”
魏景眉宇間沉沉的陰鷙。安王,這導致他妻子遭逢此禍厄的罪魁禍首,他就是將其萬剮之,也難泄心頭之恨。
龍之逆鱗,觸之必死。
魏景目光森然,卻沒責怪季桓,有那衛詡在,他離了大營,就有安王成功脫逃的心理準備。
翻開另一則訊報,正是安王的現狀。
安王逃得也很不易,後麵有益州兵窮追不舍,搜索包抄,一行人隻能不斷改變方向。萬幸的是山高林密,連綿不絕,最終還是擺脫了追兵。但等到他逃回漢壽關口時,已是數天後的事了。
彼時益州軍已全麵攻占曲陽,他險些再度被困。
安王立即將漢壽郡守軍壓往西、南接邊境的城池關口,據守不出。最新一則信報,守軍各自奔赴指定城關,而安王本人卻發了一封奏折往洛京,並連夜退回酈陵方向。
漢壽郡西是平陽,南是曲陽,這是防的就是魏景。而漢壽治所酈陵,位於本郡中部,不接近前線。
魏景冷笑一聲:“這魏平怕是生了遁往洛京之心。”
丟了十八萬大軍,漢壽即便是大本營,守軍也僅餘六七萬,如何與三四十萬益州軍相抗衡?安王想必也是清楚的,生死關頭驚魂一回,不可謂不懼,他直接遠離前線坐鎮後方。
韓熙憂心:“主公,這安王一旦退回酈陵,隻怕咱們未必能阻擋他逃往洛京。”
漢壽再不如曲陽多天險,那也是個地闊繁華的大郡,城池關卡還是有的。酈陵水陸二路四通八達,遁走真不難。
“先取漢壽。”
魏景冷笑,安王想來是不知道,他早已知悉他另起爐灶的事實,這兩年還收集了不少佐證,就在那放著,以備需要時用。
以往不用,全因損人不利己。
如今安王觸及他逆鱗,很好,先讓其嘗嘗喪家之犬的滋味,而後再慘遭巨變。蛇打七寸,十數年經營一朝成灰燼,身家性命一早喪,恐怕沒有什麼比這更痛苦誅心。
不過這還是便宜對方了,魏景眸中閃過一抹赤色,他更欲將其生擒,親手剝皮抽筋。
視線轉向牆壁懸掛的地域圖,魏景盯了片刻,沉聲下令:“傳信伯言,兵分兩路合攻漢壽。張雍範亞率二十萬大軍,繞回平陽,從東路攻黽口關;伯言及陳琦李遂等將,自南路攻漢昌城。”
“黽口關下,範亞梁丹各率五萬軍士,東進圍南廣新陽二城;漢昌城下,李遂率五萬兵圍盧丘城。”
漢壽十城,西南四城漢昌、南廣、新陽、盧丘,過了以後,就直逼酈陵。
魏景眉目一戾:“務必速戰速決,圍困三城後,張雍陳琦各率兩路大軍二十萬,急行軍取酈陵!”
古來征戰,都是一城一池地打過去,因為得防止糧道被斷等等重要原因。魏景兵多將廣,直接選用圍城之策,以迅雷不及掩耳直逼酈陵。
這是欲擒安王的最佳方案,後者一旦動作稍慢,很容易被堵在酈陵。
戰到如今,三十餘萬益州軍攜大勝之勢而來,對陣士氣低落心驚膽戰的六七萬安王守軍,戰局已毫無懸念。魏景在後方遙控即可,他根本不打算離開妻子。
魏景逐一點名,一一安排戰事,且推演了後續變化並布置妥當。文書被屏退,由韓熙親自執筆快速記錄。
“令到即行,速戰速決。生擒安王者,連升三級,賞萬金!”
“是!”
韓熙一一記錄完畢,呈上讓魏景過目,無誤,加了火漆,立即招來傳信兵,將一式兩份的訊報傳出。
傳訊兵接訊,飛速奔出,急促的腳步聲漸行漸遠,魏景視線並未收回。
此時已是傍晚,外書房大門並未關閉,寒風颯颯,卷起黃葉又灌進室內。今日再不見暖陽,灰色的雲層漸漸聚攏,天氣越來越冷,大約不用多久,初雪就該下來了。
魏景不冷,隻他的眉眼比天氣還要冷,久久,他站起:“去地牢。”
地牢。
正關著一群特殊的人。
就是這些人,導致他妻子磕傷頭部,舊疾加重失明。
其中最特彆,就要數他的舅母和表妹了。
孟氏和傅芸。
想起這兩個人,魏景寬袖下的雙拳倏地收緊,閃過一抹沉沉的陰冷之色。
……
他有生之年,竟然第二次遭遇了信重的血親背叛。
第一次,他失去母兄侄兒舅舅一切至親,被精煉的鎖鏈穿透琵琶骨,重傷中被一次次血腥圍剿。
第二次,傷及了他摯愛的妻子,僅有的唯一,為了保了孩子,她麵臨失明的風險。
兩者皆是他真情實意,然後遭遇狠狠一擊。孟氏恭敬慈和的麵龐一晃而過,和他那父皇的臉重合在一起。
魏景重重喘了一口氣。
他並沒有忘記仇恨,但他已經很久沒有細細回憶他那父皇了。與妻子心意漸通,有她柔情相伴,二人一起期待孩子的降生,歡樂眷戀占據他的思緒,讓他平和安寧,故而很久沒有細細品味他父皇帶給他的刻骨苦痛。
胸腔一股憤恚澎湃洶湧,幾欲破體而出,魏景牙關緊咬,麵容扭曲一瞬。
他僵立原地片刻,才睜眼邁步,出了外書房,往郡守府西路最邊緣處而去。
刑獄之地,大青石壘成的院落異常冷硬,持刀護衛兩列並排開來,巡邏不斷,刀鞘泛著黑褐的金屬色澤,為此地增添了更多森然肅殺。
“咿呀”一聲厚重的大鐵門被推開,森森寒意逼麵而來,腳步聲一下緊接一下,魏景沿著廊道走到儘頭,停在最後一個門洞前。
每一個門洞內,都是非常大的空間,這最後一個門洞內設的就是牢房。兩扇精鐵鑄成的鐵柵欄門一左一右,分隔成兩排各三間的重犯囚室。
左邊中間的一間,囚的正是孟氏和傅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