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浩浩蕩蕩八十萬盟軍南下,如今大敗遁逃, 曆時僅僅三個月。
正如安王從前曾承認過的, 論軍事,他不及魏景多矣。但誰也沒想到, 這一場大敗會來得這麼快這麼突然。
王吉戰死, 並州諸侯戰死潰逃大半,隻存幾人,粗略清點,盟軍僅剩二十六七萬。
急慌逃竄一路的兵卒驚魂未定,或倚或靠, 重重喘著粗氣。傷兵哀鳴隱隱約約,血腥味混合著硝煙氣息, 如暮色般沉沉地籠罩崞嶺之頂, 教人喘不過氣來。
周洪“霍”一聲站起:“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崞嶺不陡也不高, 但從這個位置往下眺, 依然能看見下方星星點點的篝火,齊軍營帳連綿, 望之不絕。
齊王就紮營在崞嶺主道口之前,這沒什麼意外的,而且不用等哨兵折返,也能猜到齊王必定分兵去堵了西邊兩個道口了。
重重包圍,猶如困獸,糧草短缺,難以支應。
周洪心中湧起一股絕望, 或許當初他就不該來,冀州有黃河為天險,各處關隘,全力征召兵卒以訓之,未必不能偏居一隅?
再如何,再如何也不會像現在這般,兵敗身死就在眼前!
“周兄此言差矣!”
安王雙眸微微泛赤,塵土和血跡遮擋不了他目中陰鷙,忽明忽暗的火光映照下,他左頰微微微抽動兩下,神色猙獰仿欲噬人。
“我們未必就非兵敗身死不可。”
“我們還有機會。”
安王緩緩吐出這兩句話,衛詡抬目看來,陳昂郭淮等人也看來,周洪瞪大眼睛:“難道,難道我們還能順利脫身?”
不是他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齊王真是太強了。從前他承認齊王善戰,但所謂戰神之名,他依舊不置可否。但今日今日,他竟湧起一股強烈的不可戰勝之感。
他還能逃回冀州嗎?
周洪環視一圈,忍不住心生希冀,由於用了王吉斷後,他和安王兵馬折損程度其實不算嚴重,這二十七八萬兵卒大半是他們二人的。
一旦順利逃回冀州,借黃河天險,還有希望。
“我們不但能順利脫身,更有甚者,我們未必不可大敗齊王!”
安王厲喝一聲,周洪心神大震:“大敗齊王?!”
“沒錯!”
安王倏地站起,環視一圈:“諸位,且隨我來。”
他疾步而行。
驚疑不定又心臟鼓噪的眾人對視一眼,緊隨其後。衛詡微微挑眉,也站起,跟了上去。
盟軍被殺得丟盔棄甲,輜重已悉數扔下,無法紮營帳,僅剩的軍資糧草堆放在北邊。
穿過存數不多的糧草,後頭赫然是一大片或立或臥的健牛,烏泱泱的,數目非常大的一群,起碼得有二三千。
“這牛?你……”
周洪知道這牛,當初安王弄來的,本來是東峪口設伏的其中一環,但奈何計劃落空了。不過到了最後遁逃,這些牛就用了來拖載軍資,大大減輕負擔,倒是讓他們此刻不至於立即捉襟見肘。
“莫非你,想用牛群開路?”
是個好法子,如果敵軍少一半的話,挺好使的,牛群開路後大軍掩殺下去,必能成功脫身。
可惜沒有如果。
齊軍足足六十萬,兵力足足勝己方一倍有餘。這牛群再能開路,它也隻是一群普通的牛而已。內圍一瞬間的混亂完全是可以做到,但遠遠無法蔓延到外圍去。
外圍不亂,一等內圍控停牛群,迅速合攏包圍,同樣是包餃子般被圍住。
至於西邊兩條路,那就更彆提了。道口狹守兵也不算多,挪移會很迅速,把狹道口讓開,放了牛群出去再圍攏就行了。更簡單便捷。
周洪滿懷希望而來,誰料安王讓他看的竟就是這群牛,他登時目露痛苦,大失所望。
但安王轉身,卻一字一句道:“尋常牛群固然不足以大破敵軍,那火牛呢?”
“火牛?”
眾人麵麵相覷,不明所以。倒是衛詡若有所思,須臾他抬目,餘光卻瞥見牛群邊緣縮了一個瘦弱少年,他掃了一眼,淡淡收回視線。
那邊周洪已急問:“什麼意思?什麼火牛?!”
“尋常牛群可控截,那如果是瘋牛呢?”
安王聲音冰冷:“用飽浸桐油之麻繩,纏繞於牛身,驅於道口,燃之。”
他厲聲道:“火牛之勢,誰可控截!”
是啊,被燃燒的犍牛痛苦瘋狂,誰還可控停?二三千頭犍牛數目龐大,自山道洶洶而下,隻怕是不死不停的。
然渾身冒火的犍牛,又豈是能夠輕易將其射殺的?況且,恐怕普通兵士被“怪獸”驚嚇的頃刻間已失去先機,瞬間被衝亂,又談何射殺?
火牛群,足足是尋常群牛的數十倍威力不止!
安王目光陰鷙:“再在牛角各縛一利刃長刀,其殺傷力,數倍長之。”
“火牛群一入齊營,齊營必破!”
安王最後一句話,振聾發聵,周洪等人目中光亮陡放。
“好,好!”
周洪激動狂喜,又切齒:“此計妙計,必能大破齊軍!”
安王深吸一口氣,諸如桐油麻繩的物事,東峪口時就早早備下了,他心存此念,寧丟棄一部分糧草也沒拋下二物,如今終派上了大用途。
士氣大振,群情激昂,立即折返商議細節。
安王冷冷瞥一眼牛群邊緣,衛詡剛才看那少年正是傅沛,他命送過來以備不時之需的,“來人,把他先押到前頭去。”
這傅沛,必要時很可能是張保命符,需就近羈押。
有親衛看守著傅沛,不過不用親衛驅趕,衛詡緩步上前,傅沛瘦弱,他不費吹灰之力將其提起,端詳片刻,淡淡一笑。
毫無溫度的微笑,和他的目光一樣,傅沛激靈靈打了個寒顫,垂首含胸,縮得更緊。
衛詡冷冷一嗤,提著人就走。
他慢了一步,待回到前頭,卻見方才還氣氛熱烈的眾人神色大變,眉心蹙起,氣氛重新變得緊繃起來。
“怎麼回事?”
他扔下傅沛,微微挑眉。
難道是桐油麻繩出了什麼岔子?火牛陣弄不成了?
並不是,但卻是計劃的另一部分出了差錯。
安王麵沉如水:“齊軍大營,駐紮在道口左側的丘底,且距道口足有二三百丈。”
斜斜駐紮,呈半包圍之勢。
在場諸人並不知牛蹄印一事,齊王的紮營方式實在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
正常這種戰況,該緊緊挨著道口紮營,采用層層包圍的方式,將通道徹底堵死,絕不會給疾衝而下的盟軍半絲衝鋒的餘地。
眾人麵麵相覷,眉心緊鎖。
若是尋常情況,齊王這種紮營方式是有利於他們的,但問題是,現在欲用火牛陣。
多出來二三百丈的距離,就成了齊軍的緩衝,明晃晃的火牛,瞎子都能發現,雖是短暫時間,但卻給了齊兵辨清 “怪獸”的間隙。
另一個更重要的,火牛是不認人。這齊營斜駐道口數百丈外,吃痛的火牛狂衝而下,一出道口立即就會四散,齊營壓力能減輕一半。
百般籌謀,偏偏齊王不按常理出牌。
他這麼一來,就給己方計劃帶來了不少變數。
沉默良久,周洪道:“要不,我們就不進攻了。”
“火牛放出去後,就算效用減半,齊軍也必定大亂。我們從西邊二道口擇一,放出火牛同時,立即往西道口急退。”
哨兵已探明,西邊二道口隻各駐紮了約七萬軍士,“七萬齊兵,留不住我們的。”
“而齊王有火牛羈絆,能率一半兵馬前來追截已是僥幸,且他還得繞道。”原路有四散的火牛阻擋了。
“我們占了先機,必定能成功突圍。”
這位置,距離黃河也不遠了,急行軍兩日內必至。周洪安王是給二人留了後路的,黃河南岸就有船,登船渡河,齊王就算追過來,也隻能望河興歎。
有了黃河阻隔,很可能齊王還得先攻伐司州,有了這麼些時間緩衝,他們加緊取下並州,加征軍士,守住黃河北岸各渡口關隘,偏居一隅可能性也不小。
且日後的事誰也說不好,並冀二州並不小,往好的方麵想,說不定以後還能反攻。
周洪一席話,有理有據,可行性百分百,說得諸人紛紛點頭。
保守且穩妥的策略。
但是於安王而言,機關算儘隻差一步,他又如何甘心?
憤懣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