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海侯傅竣, 衛詡生身之父。
雖於他而言, 並無多少感覺和意義,但這終究是實情。
衛詡的生母,一個煙花女子, 洛京“霓裳坊”首次登台的新舞伶青姬。
時下青樓聽曲,舞坊賞舞, 吟風弄月乃世家子一大風尚,不管好不好這一口的, 沒來過實難啟齒。少年傅竣第一次是表兄程禮領著來的。程禮見青姬姿容不俗又乾淨, 遂大手擲金, 讓弟弟開個新葷。
傅竣臉色漲紅, 但架不住一屋子人起哄取笑,遂帶走用之。
程禮給的錢足夠一月渡夜資, 他怕弟弟羞臊,也防外頭不乾淨不清淨,還特地給安排了彆院。
傅竣並不好這一口, 少年人熱血上頭春風一度, 他再沒來過彆院。但青姬卻發現, 自己似乎有孕了。
其實為防給貴人帶來麻煩, 青姬這類煙花女子, 從小就灌了藥的。但不知為何,她就是懷了。
她舍不得打,青姬養母是霓裳坊教養嬤嬤,有些人脈, 接女兒出彆院後直接藏匿在外頭,十月後,她誕下一女一男龍鳳雙胎。
可惜對於平海侯府而言,他們並不需要私生孩子,尤其是庶長子。
彼時的傅竣已定了親,永城侯府孟氏嫡女,六禮走了五禮,就差親迎了。
但孩子都生下來了,總不能掐死,好歹也是傅家血脈。傅竣病重的祖母掙紮爬起來,給拿了主意。
女兒留下,迎娶孟氏後,青姬抬進來當妾;至於這男娃兒,她親自掌眼給尋一戶好人家收養。
庶長子乃亂家之源,堅決不能有。
這樣的決定,孟家接受了,於是,這青姬隻生了一女,男嬰被悄悄送到距洛京百裡的萍縣衛家。
這就是衛詡。
傅太夫人確實很用心了,衛家千畝良田,家境殷實,祖上清白乃沒落世族旁支,就是無子。等衛詡長大,正好察舉為官,有父祖暗中扶持,自立沒有問題。
甚至等衛詡落了族譜後,還允許青姨娘去看過一次。
可惜好景不長。
在衛詡四歲的時候,司州民亂,忽有一夥江洋大盜闖入衛家,奪財要命,見人就殺。
一門死絕,除衛詡被忠仆抱著鑽狗洞逃出,可惜外頭亂哄哄,逃跑途中忠仆不幸身死,他落在了人販子手裡。
衛詡輾轉,被販至荊州。最後他是被一個年過半百,看著道貌仙風的老者買下的。
這老者無意一瞥他,立即高價將他買下,老者讓衛詡稱其為“義父”。
多了一個義父,衛詡非但沒有交上什麼好運,他反而落入一個世外桃源般的人間煉獄。
義父是住在一奇峰峻嶺上的,衛詡到地方以後發現,和他一樣的“義子”,足足有三四十個。
他們是一群試驗品。
義父天縱奇才,天文地理武道醫卜等等無一不精,他尤其酷愛武道和醫毒,並苦心鑽研了數十年。
小到四五歲,大到十一二,這群孩子分成兩撥,就是用來試驗他這麼多年的奇思妙想的。
一撥藥童,另一撥姑且稱為武童吧,衛詡筋骨奇佳,他那義父一眼就看中他當武童的。
煉獄般的日子,各種新穎的嘗試,一時如墜冰窖,一時如烈火焚身,內息走岔,吐血受傷是最常見的事,衛詡幾次在鬼門關掙紮徘徊。
還有各種招式演練,真實對戰,最嚴重一次,他被一個大孩子捅穿腰腹,傷重瀕死奄奄一息。
但他其實並不是最慘的,他好歹挺過來了,有很多孩子就此死去,屍體被直接拋入崖下的滔滔大江。
藥童的死法更是千奇百怪,七竅流血而死的,全身僵硬而死的,哀嚎打滾數日數夜活活痛死的,最後人不夠用了,那義父又買了幾撥。
仿佛身處地獄,但藥童武童們還是能就此學到東西的。衛詡的武力在苦痛中快速增長,逐漸受傷愈少。另外,照顧他們起居的是一個老仆,老仆不忍,偷偷給他們治傷取藥,閒了又教他們識字。
義父這隱廬,藏書極多,諸子百家、史書算經、天文地理、兵書戰策,甚至連武道秘籍和醫毒典籍都應有儘有。
那義父日常除了試驗,並不管這群孩子,不管治傷也罷,識字也好,抑或看書,反正完全放養,不逃跑不打亂他的實驗即可。
甚至他有時興致上來了,還會親自講解一通,不過他不管你懂不懂。
衛詡在老仆看來,是個孤僻的孩子,日常就愛呆在藏書室,一開始是因為安靜,後來呆習慣了。
等他慢慢地將這海量般的藏書看得差不多了,老仆早死了,那如過江之鯽般的藥童武童,也死得差不多了。
再到最後,武童死剩他一個,藥童也死剩一個。
他們已經長大成人了,在一個暴雨傾盆的夜裡,衛詡和藥童聯手,殺死了義父。
很慘烈的對戰,慘勝,藥童中毒墜江,他重傷伏地,足足兩個晝夜,才勉強睜眼爬了起來。
他這傷養了一年,才漸漸痊愈。
唯一夥伴沒了,不過衛詡並無什麼感覺,天生清冷的性子加上不正常的成長過程,他仿佛缺少了人類最重要的一環,沒有感情,生物和死物在他眼裡似乎區彆不大。
正如藥童,唯一的同伴不知所蹤,凶多吉少,他都感覺不到傷心。他仿佛被什麼隔離在外,隻漠然看著這個塵世。
他就在這個折磨他多年的地方住下來了,本來他該一直住下去,直到死去的。
變化來自一次久雨放晴,他罕見有了活動筋骨的興致。
山道上,他碰上了一次殺人掠貨。
本來他該淡淡瞥一眼直接離去的,但一對狼狽逃生的母子讓他意外駐足。
年輕的母親,抱著三四歲的幼子,哭著拚命往前奔逃。小男孩流著眼淚,勾著母親的脖子伏在她的懷裡。
就是這一幕,不知為何,突然觸動了衛詡塵封已久的記憶。
三四歲的他,被抱在一個年輕美婦懷裡,那婦人又哭又笑,眼淚“吧嗒吧嗒”落在他的臉上。
衛詡也不是一開始就是這樣的,他小時也是個會哭會笑的孩子。
這婦人的眼淚讓他心裡難受,他仰臉問:“你為什麼哭呢?”
青姬摟著他:“我高興的。”
她這輩子可能隻有這麼一次機會見兒子了,她附在衛詡耳邊:“阿娘見了你,很高興很高興。”
衛詡的養母,是個嚴肅的婦人,不會這般抱著他笑哭,這是一個新奇的體驗,但偏偏他並不排斥這個婦人,偎依在她懷裡,聽著她忍淚哼著童謠。
小時的記憶,基本都因多年苦痛消忘了,衛詡隻依稀記得模糊的童謠,和那頗柔軟的懷抱。
但前塵舊事,恍如隔世,已失去感受情感能力的他,既想不通對方為何哭,也沒有絲毫共鳴。
不過衛詡當時無聊,又罕見生了那麼一點興趣,忽憶起忠仆死前念叨過的“平海侯府”,他遂去了京城。
很輕易找到平海侯府,他進出侯府無聲無息,很快,就找到了記憶中那名美婦。
對方老了很多。青姬是搶在主母進門前惡心人的,孟氏表現賢惠大度唯獨漠視她,傅竣對妻子有愧,也不喜青姬夥同養母誕子後再上門的心機行為,基本不入她的院子。
夫主不喜,兒子不知所蹤,所有情感皆傾注到女兒身上。偏偏女兒婚後不順,日子難熬,常年焦慮,如何不蒼老?
衛詡還有個同胞姐姐,嫁威遠伯府張家世子。
他又去看了看這個姐姐。
孟氏麵甜心苦,給選的張世子樣樣都不錯,就是心裡有人,戀慕著家道中落的表妹,娶妻一年誕下嫡子,就立即抬表妹進門,自此愛侶情深,生兒育女。
傅氏的日子過得苦,婆母丈夫優待表妹,夫妻同室少有行房,青春年少的她如同守活寡,偏大麵上挑不出錯,她也無法豁出去和父親哭訴。
其實和父親哭訴也沒用,男人隻能出麵管大事,張家寵妾不滅妻,愛庶子但沒苛待嫡子,一切都能用規矩圓回來。最後總會歸到嫡母孟氏手裡溝通的。
傅氏打落牙齒和血吞,苦苦煎熬已數年。
衛詡隻靜靜旁觀,他也沒有其他事做,那一點點興趣還未消失,他就繼續安靜看著。
但很快他發現,他的母親和姐姐並沒忘記他。
青姨娘在相國寺給他燃了一盞長明燈,從四歲開始,即使被孟氏打壓得捉襟見肘的年月,她都從不吝嗇於多多添置香油。
日常跪經,祈禱他的平安。
傅氏也是。
二月初六,傅氏特地回的娘家,衛詡這才知道,原來今天是他的生辰。
桌子上放了三套碗筷,青姨娘親自下廚,每樣菜都往空座位置添一些,又盛了一碗湯,二人道:“瑞哥今兒又長一歲了。”
衛詡突然想起來,他的乳名就是瑞兒。
青姨娘和傅氏努力笑著,目泛淚光,後又忍不住失聲痛哭。這簡單的生日宴,再次和著淚吞了下來。
平海侯府是沒有庶長子的,二人屏退下仆,不敢聲張,抱頭痛哭後,母女相扶進了內間抹臉上妝。
衛詡第一次現身,不過他沒出現在青姨娘母女麵前,他無聲在外間立了片刻,靜靜注視了那二個盛滿湯菜的青瓷小碗。
許久,他端起小湯碗,啜了一口。
冷冷的,有點鹹。
摸了摸心臟位置,忽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隻他不懂。
衛詡的血本來是冷的,慢慢的,似乎有了一點點溫度,他思維活躍了一些,蒼白的日子好像也有了點滋味,這種變化他有感覺,不過還是不懂。
不過不懂歸不懂,他卻繼續待著,一半時間待在平海侯府,一半時間待在威遠伯府。
後來,他殺了張世子的那表妹愛妾。
這表妹懷孕安分幾月,誰知小產了,她索性栽在傅氏頭上,傅氏好大一場冤屈,雖有娘家撐腰,但夫妻終究不歡而散,她人後痛泣。
衛詡其人,自己生死都不在意,更何況一個外人?他想殺就殺了。不過動手前他想了想,給製造了意外,並造成一個表妹回娘家卻私會情郎的場景。
張世子大受打擊,傅氏也是個機靈的,趁虛而入,百般撫慰,又儘心照顧表妹遺下的孩子,說,這好歹是夫君血脈。
在她的不懈努力下,傅氏的日子終於開始順心了,張世子終於發現了她的好,夫妻漸漸融洽,次年還再度有孕,誕下一子。
傅氏幸福生活開始,後威遠伯病逝,張世子承爵,她生的嫡長子受封為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