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察覺到洛詩話語裡的潛台詞,傅予深驀然靜止。
沒開燈的房間裡一片濃稠黑暗,他慶幸洛詩不能完全看清自己的神色。
但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這個問題。
“……我記得,你有一幅畫叫《原野》,是嗎?”
話題的跳躍性讓洛詩有些意外。
那幅畫就是傅予深在洛詩第一場畫展上高價買走的作品,畫雖然名為《原野》,卻取材自一千零一夜中《漁夫與魔鬼》的故事。
故事講一個被封入瓶子裡的魔鬼,被丟入大海中,幾個世紀後被漁夫所救,卻恩將仇報要殺死他。
洛詩對這個故事的內核頗感興趣,便將這個故事本土化,醞釀成被埋葬在高粱地裡的農村少女化身魔鬼的畫作,憑這幅畫還拿了獎。
不過傅予深卻一直很討厭這幅畫。
因為創作這畫時,正值兩人的戀愛紀念日,傅予深為此提前半個月做準備,但洛詩的靈感一來,便會什麼也不管不顧,睡覺吃喝全都不重要了,隻有畫才是她全部的生命與熱忱。
“你怎麼能不喜歡這幅畫呢?”
滿臉顏料的少女捧著畫來給他炫耀,眼底閃爍的,是在戀愛時絕不會有的光。
“我能畫出這幅畫,全都多虧了你!”
被放鴿子的傅予深沉著臉,冷笑:“多虧沒有去赴我的約會,讓我在餐廳等了你三個小時嗎?”
洛詩頗覺不好意思地輕咳一聲。
“當然不是!這個我已經知道錯了……我說的是主題!因為你,我才看了好多農村紀錄片和新聞,才知道原來村子裡不隻有漂亮的風景,還有那麼多受苦受難的女孩……”
少年緊蹙的眉眼裡滿是困惑,不明白他和農村紀錄片之間的關聯。
追問之下,洛詩才小心翼翼地告訴他,是她那些朋友說他是鄉下來的窮學生,家裡條件極其艱苦,一個月生活費居然才三千。
對於洛詩和她那些朋友來說,在京海出了四環就屬於窮人,五環基本等於貧民窟。
“我隻是想更了解你一點。”
完全不知人間疾苦的女孩真誠地望著他。
傅予深覺得好笑,很想把她從那堆紙醉金迷的富家子弟中拎出來看看世界,但一想到她這麼做的目的,又覺得心口溫熱,那點被人看低的鬱意都微不足道起來。
從此對這幅畫,連同畫背後的故事,也印象深刻起來。
洛詩不明白她的問題和這幅畫有什麼關係。
傅予深垂下眼,寬厚手掌攏住她嬌小的手指,她手指修長,指骨卻很小,並不乾瘦,握在手裡像春日剛剛冒頭的嫩筍。
“那天買畫的時候,我站在畫廊裡,想起了你跟我說想更了解我的樣子,也想起了你跟我解釋一千零一夜裡那個故事的樣子。”
洛詩指尖微顫,手指微曲,勾住他的手指。
指腹揉搓著她柔軟手指,極曖昧的動作,他的眼神卻並不旖旎,隻是像陷入某種悠遠的回憶中:
“魔鬼被關在瓶子裡,一百年之前想,誰救了他,就給誰一輩子榮華富貴。”
“可一百年過去,兩百年過去,三百年過去,都沒有人來救他。”
“於是第一千八百年時,他想,要是有人救了他,他就殺了對方,但可以讓對方選擇自己的死法。”
傅予深握著手裡白皙如春筍的手指。
那麼軟,那麼乾淨,讓他忍不住幻想一口咬下去,該是何等脆生生的聲響。
他就像被洛詩關在瓶子裡的魔鬼,日複一日,等待著她解開禁錮,救他脫離苦海。
他等了七年,最後等來了洛詩和段家小少爺在一起的消息。
他想,她不會來救他了。
但他絕不可能放過洛詩,他要將她拉入這狹小的牢籠,分享他的痛苦與無望,就連死法也不再有選擇,她將與他在這個牢籠裡互相折磨,至死都不會再放她離開。
洛詩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從他手裡抽出了手。
手驀然一空,傅予深的心也似乎空下去一塊,要輕飄飄地飄入這夜色深處,在黑暗中腐爛。
直到洛詩的手臂勾住他的脖頸。
傅予深喉間一緊,他感受到纏繞著自己的力量,和洛詩輕吻上來的觸感。
都很輕,他卻像是泥塑雕像般一動不能動。
房間裡的溫度逐漸攀升,夜色濃重,整個屋子的人都已入睡,每一次觸碰和加重的吻都像是越點越燃的火花。
但地點實在有些不合時宜,傅予深在不知第幾次深吻後停下來,替洛詩理了理濕漉漉的額發,啞著嗓音抵住她耳邊:
“我應該謝謝沈嘉木。”
洛詩軟得像床邊漾開的月色,發出一個疑惑的單音節。
傅予深唇邊彎起的弧度有些惡劣。
“謝謝他,那天在遊輪上,替我把段家那個小少爺灌醉。”
洛詩驀然睜大了眼。
那天發生的一幕幕在她腦海裡回放,一切巧合都與他此刻的坦白吻合起來。
她就說,怎麼會那麼湊巧,像是有人刻意丟下了催化劑,將她和段馳之間的矛盾加速演化。
“原來是你處心積慮……”
“嗯,是我處心積慮。”
他吻在她猶帶薄怒的眼尾,低笑:
“如果隻有處心積慮才能得到你,那麼,再卑劣一點也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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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洛詩果然還是沒來得及列好禮物清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