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枝胸口生疼。
她迎上林暮冬的眼睛, 抬起手,一點點拭乾淨他額頭的涔涔冷汗。
小姑娘一點兒都沒有再掉眼淚, 清澈烏亮的眸子盈滿了驕傲溫柔, 踮起腳來抱住他的脖頸, 仰頭親上去。
林暮冬迎上她的目光,瞳底光芒輕輕一悸,不及反應, 已經被溫軟觸感暖暖覆住。
所有的話都在那雙眼睛裡了。
全無保留的純粹驕傲,澄淨的光映出來,一點點描出他的影子。
林暮冬闔上眼,慢慢收緊手臂。
“不疼了。”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 微啞:“寶寶,不哭了,不疼。”
葉枝埋進他頸間, 用力收緊手臂, 細軟的哽聲從嗓子眼裡憋回去:“沒有哭……”
林暮冬輕輕嗯了一聲,撫著她的頭發,掌心護在她背上, 慢慢拍撫:“好乖。”
他低下頭, 唇角甚至一點點地彎起來, 輕輕蹭著她柔軟的發頂, 閉上眼睛。
……
好不容易一路找過來的劉嫻和柴國軒停在門口,看著窗戶裡的兩個人,對視半晌, 終歸沒再出聲,靜靜守在了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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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練員們開了一整宿的會。
已經定好的出場順序都要重新調整,既要保證名次,也要確保能重新把因為藥檢失效取消的席位全部穩妥地拿回來。教練們不敢把壓力帶回到隊員麵前,靠在充作會議室的套間裡,喝光了整整兩壺咖啡。
天色將亮,柴國軒才終於把這群人不由分說地轟回去休息,又特意讓劉嫻監督林暮冬上了樓。
劉嫻一路跟著他,幾次想說話,終歸沒能說出口。
林暮冬其實比他們想象的要平靜得多。
他甚至像是完全沒考慮自己的事,和所有的教練一樣,對照著名單逐頁確認,根據隊員們的狀態一絲不苟地敲定名單,隻在數到10米氣手|槍的時候,額外劃掉了自己的那一欄。
柴隊的眼神在那一瞬幾乎能瀝出血來,可終究誰都沒說話,隻是異常沉默地看著他翻過了那一頁。
林暮冬現在的狀態根本上不了場,所有人都是清楚的。
哪怕再不甘心也一樣。
一路上的氣氛都平靜得過了頭,林暮冬越是表現得正常,劉嫻胸口就越堵得厲害,眼看就要到他們的房間門口,終於還是忍不住,往前趕了幾步:“林教練——”
林暮冬抬頭。
他已經開了門,右手扶在門沿上,袖口因為這個動作稍微落下來,露出格外顯眼的醫用護腕。
劉嫻目光不自覺落在上麵,縮了下,沒再說下去。
她沉默著站了半晌,正轉身要走,忽然聽見屋裡隱隱約約傳來說話聲。
葉隊醫才趕了飛機,早就被送回來睡覺了,這會兒應當睡得正熟。劉嫻下意識提了下心,往回跟了一步,仔細聽了聽。
確實是葉枝在說話。
小姑娘應當是在和什麼人打電話,從來柔軟的語氣頭一回顯出點焦急,聲音稍微有些高,並沒注意到有人在外麵開了門。
“……怎麼會沒有更好的辦法呢?您再想一想,什麼辦法都行,效果更好一點的……”
“我可以配合,什麼都可以……”
“他不是普通人——您可能還不太清楚,他是最好的射擊運動員,他是為了槍生的——”
大概是另一頭說了什麼,她的聲音頓了頓,一點點認真地清晰下來,溫糯嗓音從隔間的門裡格外堅定地透出來。
“和我有關係,他的事和我都有關係。”
“不用接受現實,他就是最好的。不光以前是,他現在也是,以後也會是。”
“他不甘心……他想,我知道他想,他比任何人都想。”
“他那麼想做成的事。”
“就算是做夢,我也要陪他一起做完。”
……
她的話音停下了,房間裡也跟著重新靜下來。
劉嫻眼眶莫名泛酸,用力眨了眨,抬頭想要示意林暮冬自己先回去,卻忽然微微一怔。
林暮冬靜靜站著,肩背的輪廓透過衣物,落在半明半暗的光線裡,鮮明得幾乎叫人有些目眩。
有什麼一直以來被禁錮著的東西,忽然異常清晰地破開屏障,透過那雙眼睛亮起來。
劉嫻隱約生出些莫名的預感,張了張嘴,看著他。
林暮冬垂了下眼睫,抬起右手,一圈圈解下護腕。
他的手因為用力不自覺地顫了顫,又重新漸漸穩定,有淡淡的青筋隨著力道繃起來,身形隱約透出灼眼的鋒利。
不等劉嫻說話,林暮冬已經歉意地朝他一頷首,回身推門,進了臥室的隔間。
小姑娘沒料到門外有人,大概是嚇了一跳,驚呼聲才出口又停下來,像是被什麼溫柔封住。
隔了一會兒,屋裡響起低低的說話聲,沒過多久就徹底安靜下來。
劉嫻輕輕歎了口氣,沒再多留,小心闔上門,快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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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天起,林暮冬沒再休息過。
在不需要帶隊排陣的時候,他的所有時間都放在了那間不大的射擊室裡。
葉枝還要隨隊比賽,不能時時跟著他,兩個人就一直通著電話,隻要比賽一結束就立刻趕過去。
小姑娘從這天起再沒掉過一滴眼淚,每天折返在賽場和俱樂部間,再沒阻攔過林教練強度過高的訓練,隻是堅持著一絲不苟地替他保養傷腕紓解肌肉壓力,把所有高強度訓練可能帶來的隱患暗傷都儘力降到了最低。
柴國軒這些天都忙得分身乏術,好不容易從緊張地賽程裡緩過口氣,聽說林暮冬還在俱樂部,臉色瞬間沉下來,帶著劉嫻徑直趕過去,不由分說推開門。
射擊室裡,林暮冬正靠在沙發裡淺眠。
他閉著眼睛,臉色有些蒼白,襯得眼睫更顯漆黑,緊緊闔著,在眼瞼投落下淡淡青影,
葉枝趴在沙發邊上,一點點替他按摩著腕間的肌肉,聽見有人進門,循聲抬頭看了過來。
這樣持續高強度的訓練和按摩交替,能夠緩解過度使用帶來的損耗,痛感也相對的格外分明。可林暮冬卻幾乎沒有多少反應,整件T恤幾乎已經被冷汗沁透,人依然安安靜靜地靠在沙發裡。
柴國軒一股火氣撞上來:“胡鬨!這麼——”
劉嫻及時拉了他一把。
林暮冬在沙發裡動了下,睜開眼睛。
他的目光很平靜,深黑透徹,幾乎看不出什麼額外的情緒來,隻在眼底藏著一點不肯熄滅的執著光亮。
迎著柴國軒的淩厲注視,他落在扶手上的手撐了下,想要起來,卻一下沒能動得了。
劉嫻看不下去,快步過去要扶他,被柴國軒一把攔下:“讓他自己站起來!”
柴國軒又心疼又氣,瞪著這個絲毫不知道珍惜自己的徒弟,臉色沉得嚇人:“你自己說,你現在這樣能打幾槍?打完前兩輪,你還有沒有力氣打淘汰賽?”
老領隊眼裡盈著怒氣,聲音壓低下來:“說過了我們給你想辦法,你不用著急!到時候如果你恢複好了,我們肯定有機會讓你上奧運會——”
“讓我用彆人的名額。”林暮冬輕聲開口,“柴隊,我也說過了,我不同意。”
柴國軒一滯。
林暮冬屈起手臂,輕按下小姑娘想過來攙扶的胳膊,慢慢站起來。
他的體力透支太嚴重,這個動作對他來說已經有些吃力,隻是站起身,臉上就又不易覺察地褪了些血色,胸口也有些起伏。
可他依然堅持著徹底站直,才又迎上柴國軒的眼睛:“我不想留下遺憾。”
他的小姑娘都這麼勇敢,他也再沒什麼可顧慮的。
既然還有幾天時間才到比賽,他就還能再拚儘全力去恢複幾天。能不能上場、最後的結果是什麼樣都沒關係,他還在繼續往前走了,這一輪比上一輪能多打出一環、能多端住一段時間的槍了,就說明他還能好起來。
他已經儘力了,已經不後悔了,現在他隻想拚一次,看看自己究竟能做到什麼地步。
柴國軒僵了半晌,眼眶一點點紅了,沒再開口,扭頭去看電子靶記錄的成績。
他看過太多槍手複健,尤其是傷後的重新鍛煉,太知道當初能輕輕鬆鬆打到十環以上的水準,現在隻能打六、七環甚至更差,怎麼努力都瞄不準打不穩,會是多難熬的一件事。
他不知道林暮冬是怎麼能扛得住的。
眼前的年輕人態度實在太過平靜堅決,柴國軒張了幾次嘴,最終也什麼都沒能說得出來,語氣依然硬邦邦的發沉:“還有六天,你自己要有分寸——人家葉隊醫白天跟比賽,晚上還要陪你,你舍得就接著這麼熬。”
林暮冬沒說話。
柴國軒再多待一刻,就要撐不住過去把這個死犟的徒弟狠狠抱進懷裡。咬緊牙關深呼深吸了幾口氣,轉向葉枝:“葉隊醫……來一下,我有話和你說。”
葉枝有點兒猶豫,本能地仰頭望了望林暮冬,在後者眼裡找到溫然的默許之後,才用力握了握他的手,跟著柴隊和劉教練出了門。
林暮冬站了一陣,慢慢坐下來。
他抬起還在輕輕打顫的右手,一點點攥實,眼睫垂落,掩去眼底最後一點光芒。
低沉嗓音很輕地響起來,一出口就被吸音的材料徹底吸收,沒落進任何人的耳朵裡。
“不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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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幾天,柴國軒沒再乾涉兩個人的複健。